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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由于在军机处和户部都有极好的关系,所以黄宗汉对来年新漕改用海运,以及本年湖属各帮漕米,不能如限北运的处置办法,都有十足的把握,私底下书函往还,几乎已有成议。但这些情形,椿寿无从知道,他亦瞒着不说。以改用海运并无把握,河运粮船难以依限回空的理由,下令截回漕船,留浙变价,这一套措施与他所奏报的改革办法,完全不符。他向椿寿所说的,留浙变价一事,“已经出奏”;事情到了推车撞壁的地步,再也无可挽回,这才使椿寿感到已入绝路,不能不一死了之。其实,“已经出奏”这句话,根本是瞎说。

  就凭这句谎言,黄宗汉便得对椿寿之死,负起全部责任。因而他必须多方设法掩饰遮盖,不使真相上闻,一面活动万青藜等人,帮着他瞒谎;一面遣派亲信,携带巨资,到京师活动──当然,像军机大臣彭蕴章那里,是不必也不能行贿的,只有以同年的身份,拜托关顾照应。

  不过这样一件案子,也不是轻易压得下去的。椿寿是“上三旗”的旗人,亲戚之中,颇有贵官,认为他的死因可疑,自然要出头为他讲话,这样军机处要帮黄宗汉的忙,就不能不费一番手脚,来遮人耳目。

  照一向的惯例,类似这种情况,一定简派大员密查;既称密查,自然不能让被查的人知道,可是一二品的大员出京,无论如何是件瞒不住的事,于是便有许多掩护其行踪及任务的方法,一种是声东击西,譬如明发上谕:“着派某某人驰往江苏查案”,这人便是“钦差”的身份,所经之处,接待的礼节极其隆重;这样一路南下,到了济南,忽然不走了,用钦差大臣的关防,咨会山东巡抚,开出一张名单,请即传提到案,迅雷不及掩耳地展开了查案的工作。

  再有一种是暗渡陈仓,乘某某大员外放到任的机会,密谕赴某处查案。这道密谕照例不发“邸抄”;被查的省分,毫无所知,行到目的地,拜访总督或巡抚,出示密谕,于是一夕之间,可以掀起大狱。查黄宗汉逼死椿寿一案,就是用的这一种办法;所以在表面上看不出黄宗汉出了毛病的痕迹──这当然又是军机处帮他的忙。

  这位钦差名叫何桂清,是黄宗汉的同年。在他们乙未一榜中,何桂清的年纪比较轻,仪表清俊,吐属渊雅,人缘极好。这年秋天,由户部侍郎外放江苏学政,在京里饯行送别的应酬甚多,所以一直迟迟不能启程;就在这段摒挡行囊,准备到任的期间内,出了椿寿这件案子,彭蕴章和他一些在京同年商量的结果,奏请密派问桂清于赴江苏学政途中,顺道查办。“上头”只对椿寿的死因怀疑,不曾想到是他所信任的黄宗汉干的好事,自然不会以何桂清与黄是同年为嫌,便准了军机处的建议。

  这个消息,很快、很秘密地传到了杭州,黄宗汉等于服下一粒定心丸。何桂清以钦命在身,不敢耽搁,也就在岁暮之际,出京南下。

  【第二章】

  就在同一天,王有龄到了北通州。他从杭州动身,坐乌篷船到苏州;然后换搭漕船北上,偏偏又逢丰北决口;舍舟换车,却又舍不得多花盘缠,一路托客店代找便车、便船,花费固然省得多,时间却虚掷了,以至于走了几乎半年,才到北通州。

  这里是个水陆大码头,仓场侍郎驻扎在此;当地靠漕船、廒仓为生的,不知其数。这时正是南漕云集、漕米入仓的旺季。漕帮与“花户”,有各种公务私事接头,漕丁所带的私货,也要运上岸来销售,因此茶坊酒肆、客店浴池,到处都是客满。王有龄雇了个脚夫,挑着一担行李,连投数处客店,找不到下榻之处。

  最后到了西关一家“兴发店”,看门口的闲人车马还不多,王有龄心想:这一处差不多了。几次碰壁的经验,让他学了个乖,跟柜上好言商量,反而易于见拒。不如拿出官派来,反倒可以把买卖人唬倒。

  于是,他把身上那件马褂扯一扯平,从怀中取出来一副茶晶大墨镜戴上,昂然直入,伙计赶紧迎出来;他不等他开口,先就大模大样地吩咐:“给找一间清静的屋子。”

  伙计陪着笑先请教:“你老贵姓?”

  “王。”

  “喔,想是从南边来?”

  “嗯。”王有龄答道:“我上京到吏部公干。”

  那伙计对这些候补官儿见得多了,一望便知;现在由他自己口中证实,便改了称呼:“王老爷!”然后踌躇着说:“屋子倒是还有两间,不敢让王老爷住!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知州衙门派人来定下了。有位钦差大人一半天就到,带的人很多;西关这几家客店的空房,全给包了。实在对不起,王老爷再找一家看看。”说着又请了个安,连声:“王老爷包涵。”

  看他这副神情,王有龄不便再说不讲理的话,依然只好软商量:“我已经走了好几家,务必托你想办法,给腾一间屋子。我住一宿,明天一早就走。”

  只住一宿,便好说话,伙计答应跟柜上去商量。

  柜上最头痛的客人,是漕船上的武官,官儿不大,官架子大,动辄“混帐王八蛋”地骂,伙计回句嘴就得挨打,伺候得稍欠周到便要闹事。他们以“千总”、“把总”的职称,给总督、巡抚当“戈什哈”还不够格的官儿,敢于如此蛮横无理,就因为有他们的“帮”在撑腰;漕帮暗中还有组织,异常隐秘,局外的“空子”无从窥其堂奥,所知道的就是极其团结,一声喊“打”,个个伸拳,先砸烂客店再说。至于闹出事来,打官司就打官司,要人要钱,呼叱立办,客店里是无论如何斗不过他们的;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形,干脆往官府一推,倒省了多少麻烦。

  但王有龄不同,虽然也有些官架子,文质彬彬,不像个不讲理的人;再说,看他也不像习于行旅,相当难缠的“老油子”,因而答应容留,但有一句话要声明在先。

  “王老爷!”那伙计说:“有句话说在头里,听说钦差已经出京了,是今天晚上到,还是明天早晨到,可保不定,倘或今天晚上到呢,那就只好委屈您老了。话说回来,也不能让您老没有有地方住,不过──嘿、嘿,那时候,只好跟我们一起在大炕上挤一挤了。”

  “行,行!”疲累不堪的王有龄,心满意足,满口应承:“只需有地方睡就行了。”

  于是伙计在西跨院给他找了个单间。开发了脚夫,把行李拿到屋内;那伙计叫刘四,伺候了茶水,一面替他解铺盖,一面就跟他搭话,问问来踪去迹。等他洗完脸喝茶休息的时候,拿来一盏油灯,顺便问他晚饭怎么吃?

  到了通州就等于到了京城了,王有龄心情颇为悠闲,要了两个碟子,一壶白干,慢慢喝着。正醺醺然在回忆与胡雪岩相处的那一段日子,只见门帘一掀,随即有人问道:“老爷!听个曲儿吧?”

  说话的声音倒还脆,王有龄抬眼一看,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;擦了一脸的粉,梳得高高的一个“喜鹊尾巴”,叮铃当啷插着些银钗小金铃的。绿袄黑裤,下面穿一双粽子大的绣花红鞋。重新再看到她脸上,皮肤黑一些,那眼睛却顾盼之间,娇韵欲流。王有龄有了五分酒意,醉眼又是灯下,看过去便是十足的美人了。

  这北道上的勾当他也领教过几次,便招一招手说:“过来!”

  那妇人嫣然一笑,向她身后的老妇摆一摆手;然后一个人走了进来,请个安问道:“老爷贵姓啊?”

  “我姓王。”王有龄问她:“你呢?”

  “小名儿叫金翠。”

  “金翠!嗯,嗯!”他把她从头到脚,又细细端详了一番,点点头表示满意。

  “王老爷,就是一个人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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