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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一


  在车上,锦儿不但弄清楚了前因后果,而且也商量好了步骤。事态很严重,不宜用迂回曲折的办法;也不必再有甚么忌讳,应该要说的话,不妨老老实实跟季姨娘说个明白。

  “四老爷遭祸,我们两家不能也跟别的人一样,笼起袖子看热闹。不过,大家都够烦了,你可不能再使小性子,无缘无故闹脾气。季姨娘,”锦儿用冷静而坚决的语气说:“我老实跟你说了吧,我们只能帮四老爷免祸,可没有工夫来管他的家务;你要是想四老爷平安无事,你就得听话!”

  “听,听,谁说不听了。而况,你的话我那一回没有听过,如今更不用说了。”

  “就怕你表面听,暗底下不听;跟邹姨娘打饥荒,闹得大家不痛快;四老爷更烦。”锦儿又说:“家和万事兴,而况是这种时候!如果你仍旧斤斤较量,丁是丁、卯是卯的,那就是你存心要把这个家拆散了。”

  “唷,唷!”季姨娘作出那种惶恐不胜的神色,“我也不能那么不顾大体。”

  “对了!”商量好了一个做红脸、一个做白脸的秋澄说:“我原说季姨娘是明白事理的,你偏不信;是不是,你听,季姨娘的话,说得多好。”

  “我干吗偏不信?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,季姨娘能明白事理,四老爷就能免祸,那是多好的事!”锦儿看着季姨娘正色说道:“四老爷看字画、玩骨董是内行,一遇到眼前这场祸,六神无主!曹家这多年来的情形,季姨娘不是不知道;除了我们两家,还有谁帮四老爷的忙!说句老实话,就是自己人在等着看四老爷的笑话。季姨娘,你们母子俩再不争气,别说四老爷伤心,我们帮四老爷的,只怕也会寒心,到时候说不得只好撒手不管!”

  “别介,别介!”季姨娘乱摇着手说:“锦儿奶奶、秋小姐,还有芹二爷,平时待我们全家的情形,我不能不知道。如今出了事,棠官窝囊无用,替不得他老子的手;我跟邹姨娘是没脚蟹,不靠你们两家能靠谁?这层道理,我更不能不明白。你请放心好了。”

  “对了!”邹姨娘接口加了一句:“反正这会儿,锦儿奶奶跟秋小姐怎么说,我们怎么听就是了。”

  “是这样吗?”锦儿斜睇着季姨娘追问。

  “是这样!”季姨娘斩钉截铁地回答。

  “好吧!那我就不客气要分派了,你们两位一主内,一主外,季姨娘看家;邹姨娘陪我们一起去办事。”

  “好!”季姨娘说:“我看家。”

  “看家可就不能出门。”锦儿说道:“连四老爷都不必去看。”

  “我们老爷在那儿啊?”季姨娘问。

  “在她家。”锦儿指着秋澄说:“四老爷自己也交代了,让他静一静,你们两位都不必去看他。不过邹姨娘主外,有些事要问四老爷才知道,不能不去看他。季姨娘,你就不必去了。”

  “是。”季姨娘很勉强地答应。

  于是锦儿向秋澄使个眼色,暗示可以照约定行事了。

  约定是由锦儿绊住季姨娘;以便秋澄找个借口,将邹姨娘调到一边去密谈。此时话已说得很透澈,也很明白,秋澄觉得无须再耍甚么手腕,所以率直说道:“邹姨娘,我到你那里去坐一会。”

  “好!”邹姨娘随即起身:“请吧!”

  到了屋子里,只见她双泪交流;不知是受了甚么委屈,还是为曹頫担心?秋澄只好安慰她说:“你别难过。年灾月晦,总是有的。”

  “我难过不是为别的。季姨娘不明事理,连棠官也是一脑子的胡涂心思。”邹姨娘抹抹眼泪说:“让老爷知道了,会气出病来。”

  “怎么啦?”

  “昨儿,棠官打圆明园回来,看他老子不在家,神气马上不同了,骂这个,骂那个,夹枪带棍,由丫头骂起,最后骂到我头上。”

  邹姨娘停了一下说:“这也不必细说了,反正秋小姐,你想也可以想得出来。”

  “是说你存了私房?”

  “还有比这难听的话。”说着,邹姨娘倒又流眼泪了,“我今年五十四了,亏他忍心造那种谣言。”

  秋澄以前也听说过,季姨娘常说邹姨娘待曹頫的一个叫福生的跟班,与众不同;含沙射影,弦外有音,谁也不理她的话,如今大概是棠官也跟他母亲一样在胡说八道。她素来不喜管这种闲事,这时更不想多问;等邹姨娘收了眼泪,她单刀直入地谈到正题。

  “四老爷这场无妄之灾,只怕要大大地破财;眼前就得花一万银子,而且还得快。四老爷说,有一笔款子,是邹姨娘的亲戚代放的,原曾说过,到南边去要用;人家应该早预备好了,这会儿先要抽回来救急。”她接着干净利落地说:“邹姨娘你带上存折跟图章,跟我们一块儿见四老爷去吧!”

  邹姨娘顿时一楞,脸上那种神气,难描难画。秋澄便知事情不妙;她是最肯体谅人的,料想邹姨娘必有为难之处,且听她如何说法,再作道理。

  “这笔款子,只怕一时抽不回来。”邹姨娘结结巴巴地说:“老爷说到南边要用,我也告诉人家了;当时约好了的,要抽这笔钱,半年之前,就得通知人家,至于准日子,至少也要一个月。”

  她的话不甚清晰,秋澄把它理了一遍问道:“这意思是要分两回通知,第一回在半年之前,说要抽回了;第二回是约准日子,一个月之前。换句话说,今天通知人家,要下个月的今天才拿得到钱?”

  “是,是!”邹姨娘又说:“还不光是这样;照道理说,今天通知人家,下个月的今天拿钱,这不错;不过,人家也许有难处,一个月未必凑得齐。”

  “那是对方跟咱们来情商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令亲把这笔款子放给谁了?这么啰唆!”

  邹姨娘那难描难画的神色又出现了,一会儿低头沉思;一会儿避开秋澄的视线,望着窗外。这样彷徨了好一会,突然握紧了拳,发狠似地说:“我跟秋小姐实说了吧,也不是我的甚么亲戚,就是福生拿出去放的。”

  秋澄骇然,但她马上警觉,邹姨娘肯这么说,便意味着她会说实话;如果自己的态度显得太严重,可能就会吓得不敢说实话,因而立即将脸上的肌肉放松,语气当然也是平静的。

  “想来总有个不得已在内。邹姨娘,你慢慢儿告诉我。”

  受了她这种反应的鼓励,邹姨娘显得有种异样亢奋,“这是我心里的一块病,想不到今天能跟秋小姐诉一诉!”她拉着秋澄的手说:“你请过来,等我原原本本告诉你。”

  于是,两人并坐床沿,一个低声倾诉;一个细心倾听。据邹姨娘说,福生能干而忠心,他有个旧主人姓吴,在兵部当主事;金川之役,八旗出征的很多,旗营不比绿营,那些士兵都沾染了“旗下大爷”好享受的习气,远征西陲,深入不毛,还忘不了“老三点儿——吃一点、喝一点、乐一点”,所以吴主事纠合了几个同事,找到承办军需的商人,大家合伙办杂货到前线去贩卖,是对本对利的生意,但先要垫一笔本钱。福生知道了这件事,劝曹頫下本钱;曹頫不曾答应。

  “福生就跟我来说,老爷的花费大,不想法子生利,银子白搁在那里也可惜。又说,原有人愿意借钱给吴主事,只为了他再三情恳,回绝了别人,愿意借这里的钱;结果落空,怎么对得起人家?又说,他完全是为了老爷着想;吴主事是有身份,细心谨慎的人,如果不是看准了,他也不会下手,好好儿做他的官了,何必费心费力来做生意?”

  “那末,你怎么说呢?”

  “福生人很忠心,亦很能干;不过吴主事是不是靠得住?可就不知道了,当时我就跟福生说了我心里的话;福生说:靠不靠得住,姨娘自己看了就知道了。秋小姐,你说我该不该去看一看?”

  “你去看了吴主事?”

  “不,我去看了吴太太。是位世家小姐,知书识字,人很客气;谈到做买卖这件事,她说她从不问外事,得要问她老爷。于是——”

  于是邹姨娘与吴主事隔帘相语,吴主事表示确有其事;又说最好请你家老爷来谈,这种种迹象都看得出来,吴家是内外有别,安份守礼的人家。不过邹姨娘又何敢跟曹頫去谈这件事?因为曹頫亦是不许内眷过问外事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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