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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五


  “你家老爷呢?”

  “上衙门去了。”

  张秀才一机灵,接口问道:“是上那个衙门?”

  “咦!不就是都察院吗?”

  正在应答之际,出来一个少妇,长得眉目如画,体态轻盈,王太太仇人相见,分外眼红,抢上前去,一把揪住手臂,左右开弓,打了两个嘴巴,那少妇吓得又哭又叫;仆妇护主,上前去拉住王太太,大声喝道:“那里来的疯婆子,你要造反吶!”

  王太太见仆妇帮着“姨太太”骂她,怒气更如火上浇油;喝一声:“你们给我打!打光砸烂,才解我的恨。”说着,抄起门旁的撑窗棍,使劲一抡,首先将一个五彩的磁帽筒,扫落在地上,砸得粉碎。

  于是随从的那班关西健妇,毫不容情地一起动手,乒乒乓乓打得落花流水。女主人在仆妇的扶持之下,躲到屋角,瑟瑟发抖;只听得王太太一面打,一面骂,骂丈夫“丧尽天良”,为他吃尽常人所难能的苦,不想一旦做了官,便即变心,十年不接她到京,还则罢了,胆敢“弄个狐狸精小婆子进门,要把我活活气死!”且还扬言,要“告御状”。

  那少妇越听越诧异,但心里反倒不大害怕了,就这时仆妇发现了大门口的动静,高喊一声:“老爷回来了!”

  这一声很权威,王太太、张秀才以及那班女打手,都停了下来,向外去看;这一看全都傻了。

  “怎么?”张秀才大为困惑,“妹夫变得年轻了?”

  “本来就不是!”王太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,“一定弄错了;快去问问清楚。”

  于是张秀才急急迎了上去,抱拳问道:“尊驾是王御史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贵处是陕西?”

  “不错。”男主人寒着脸回答。

  “咦!”张秀才蓦然意会,“这里的地名是香炉营六条?”

  一问到这话,男主人立即明白了;此人便是小王,与大王既是同官同乡,又是五百年前一家的同宗,对于大王的家务,自然颇有所知;平时就很替他捏一把汗,怕他的发妻进京问罪,如今果然成了事实。

  因为有此了解,便能谅解,所以脸色亦就转为缓和,但风波如何而起,先要问清,抬眼一看,爱妻披头散发,颊上且有掴痕,心知很吃了些亏,不免又怜又痛又气,急忙走上前去,握着她的手问:“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谁知道?”小王太太将手使劲一夺,指着王太太说:“你去问你的大太太?”

  一听这话,王太太赶紧上前陪笑脸,刚说得一声:“这位嫂子”,便让小王太太把话截断了。

  “谁是你嫂子?我是你家老爷的小婆子、狐狸精。”说完,甩手就走,放声大哭。

  小王急忙追了进去,安慰妻子。那仆妇瞅着那班不速之客,只是冷笑,然后抬抬手将车夫唤了过来,悄悄地嘱咐几句,车夫掉头就走。

  张秀才跟王太太看这场祸闯得不小,心里七上八下地不知如何是好?但有一点是很明白的,总得先把致祸之因弄清楚,才好想收场的办法;因此张秀才弯着腰去跟这家仆妇打交道。

  “请问大娘,这里的地名到底叫甚么?”

  “香炉营头条。”

  “不是香炉营六条?”

  “六条?从头条到六条,中间还差着八条胡同呢!”

  “怎么?头条到六条,怎么会差八条胡同?”

  原来香炉营除头条与六条以外,自二条至五条,另有一条南北向的夹道隔开,以上下作为区分,如二条便称为上二条,下二条。那仆妇是故意耍他,所以说成八条。

  “谁知道京城里的胡同,有那么多讲究?实不相瞒,我妹夫也姓王,也是陕西人,也是御史;这才阴错阳差地得罪了府上的太太。千错,万错,总是我打听不确之错;请你把你家太太请出来,我来陪不是。”

  “哼!你们揍了我家太太,骂她狐狸精,还打得落花流水,陪个不是就行了?那有这么便宜的事!我告诉你吧,住六条的王都老爷快来了;看他怎么说吧!”

  张秀才这才知道车夫出门,是去通知他妹夫;想了一下,过去叮嘱王太太:“他们去请妹夫了。今天这场祸事,亦非他到场不能了。妹夫来了,你先千万别跟他吵,让他跟人家说好话,陪不是,把事情料理开了,回头到家再算帐。如果你跟他一吵,把他吓跑了,那就不知道怎么收场了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王太太忽又咬着牙说:“你看我回去不剥了他的皮。”

  其时大王已经到了,踉踉跄跄地面无人色,一踏到厅上,便朝上一跪;大声报名请罪。

  小王就在厅后观望动静,见此光景,便现身出来,“请起,请起!不必如此。”说着,伸手相扶。

  “不!非宗兄宽宏大量,说一句见宥的话,我不能起来。”

  “我倒无所谓,内人很受了些委屈。你先请起来,咱们商量一个办法。”

  “是!”大王这才站了起来,四面看了一下,寒着脸埋怨张秀才:“亏你还进过学,做出这种蠢事来,叫我怎么交代?”

  “是我错,是我错。”张秀才对小王说:“赶紧把夫人请出来;我们一起磕头赔罪。”

  “磕头不敢当!”小王太太在屏风后面接口,“来的不是我家老爷的大太太吗?好,今儿我把房间让出来,要她陪我家老爷睡一晚,万事皆休;不然,就拿把刀来杀了我。”

  谁也没有想到小王太太提出来这么一个条件。王太太一听,先就哭了;小王走到屏风后面去作和事佬,但只听小王太太一迭连声地:“不行,不行!说甚么也不行。”

  事情成了僵局,却还是亏得王太太有补过的诚意,止住哭声,奔到屏风后面,双膝一跪,说一声:“我该死!”接着便自己揍了自己两个嘴巴。

  “这一来,小王太太当然不好意思再说甚么了。”老刘说道:“总算大事化小,小事化无。不过大王可受了罪了,王太太闹得天翻地覆,最后是去母留子,才算了事。王太太闹了这么个大笑话,自己也不好意思住在香炉营,逼着大王搬家,听说搬到东城去住了。”

  正在谈着,穆二回来复命:“李胖子说,房子不赁了。房东要卖,已经有人去看过了,挺中意的,不过价码儿还没有谈拢。”

  “喔,”老刘转头问说:“芹二爷,你的意思怎么样?”

  “房东肯卖最好。咱们先去看了房再说。”

  于是安步当车地到了香炉营,找到看房的朱胖子去看了房子;曹雪芹颇为满意,但毕竟要等秋澄看中了才能谈房价。

  “我老实说吧,置产的不是我,是我姊姊,我明天带她来看,我想她一定也中意。”曹雪芹问说:“房价怎么样?”

  “这个,”李胖子说:“我跟刘掌柜谈好了。”

  原来李胖子以介绍典质买卖房屋为业,名为“纤手”,这一行有这一行的规矩,是老刘引荐来的主顾,他不能撇开中人,直接跟买主谈交易,所以有此表示。

  “胖子,”老刘说道:“芹二爷是自己人,你就老实说价好了;别戴甚么帽子!反正‘成三破二’的中人钱,少不了你的;你也别把我的一份打在里头。芹二爷一年到头,照顾我不少,跑跑腿算不了甚么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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