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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四


  使得马夫人不怡的是,“有梦常为客,无家尚忆归”。曹雪芹就诗解诗,说这两句诗,是从“蝴蝶梦中家万里”的成句中化出来的;但马夫人别有意会,她认为“有梦常为客”是指秋澄过去的身分与境况,“梦”是梦想她自己应该是官宦人家的小姐。

  他人亦并非看得她低三下四;如今更是名正言顺地作了曹家的女儿,但论到头来,小姐的身分,毕竟还是假的,这便是所谓“客”。这一句解得通,下一句就很不妙了,“无家尚忆归”的家,当然是娘家;莫非还要遭一场抄家的大祸?

  在轿子里,马夫人一直在转着这个念头;不知何时,轿子停了下来,打开轿帘一看,便是预定要来烧香的延寿寺;这条街就叫延寿寺街,在琉璃厂东北。祝家在延寿寺西,有一所住房;出正阳门而西,按照路程,是首先要看的。

  烧过了香,少不得寺前寺后随喜一番;延寿寺的香火不盛,也不像京师其它古剎,如法源寺的丁香,崇效寺的牡丹,花之寺、极乐寺的海棠,天宁寺的芍药等等,有名花可以号召游客,所以大家都觉得一无足观。

  但曹雪芹说了一句话,便令人另眼相看了;他说:“这是一座辽金古剎,别看它不起眼;当年宋徽宗在这里住过两三个月呢!”

  “真的?”秋澄第一个有惊喜之感,“那么应该有宋徽宗题壁的那首词吧?”

  “恐怕不是这里。”

  “何以见得?”

  “因为说要到延寿寺来烧香,昨天我特为查了一查书,有部《燕云录》说:‘道君以丁未五月十八日到燕山,于延寿寺驻跸。’又说七月中,郑后违和,钦宗还来问疾。宋徽宗题壁的那首词,描写的是冬天的景致;在此驻跸是夏天。”

  一面谈,一面走,在山门上了轿,去看房子,太旧,也太大,没有一个人中意;曹雪芹对礼貌周到的管房的人,开发了二两银子的赏封,领着大家去看第二处。

  这一处为秋澄的希望所寄,在琉璃厂以西的海北寺街,祝老七提供的目录中,在这一处之下,注了一句:“内有古藤书屋”。曹雪芹在朱竹垞的《曝书亭集》中,见过这个斋名,检原书一看,有首 《古藤书屋送人》诗,前面数句是:“我携家具海波寺,九月未槁青藤苗,夕阳倒景射柽柳,此时孤坐不自聊”。海波寺久废,以致后人讹读为海北寺,一点不错。

  再翻一翻顺治、康熙年间的诗集,才知道古藤书屋大有来历,最早是金之俊的住宅,后来成为龚芝麓的京寓,中间又移转了一手,才为朱竹垞所有。陈其年、王渔洋,还有着 《桃花扇》的孔东塘,都曾在古藤书屋中,诗酒流连过。曹雪芹很兴奋地跟秋澄谈起这些掌故;她也非常向往,暗地里作了一个决定,只要房子能过得去,就买了下来,拿古藤书屋作为曹雪芹专用的客房。

  可是到了那里,马夫人首先就看不中,因为房子太旧;进去细看,才知道原是一所大宅,已分隔成四家住宅。古藤书屋在西面,三楹敞轩,前面一个院子,古藤缘壁,铁干夭矫,古色苍苍;旁边一树俗称“观音柳”的柽柳;一大四小五块太湖石,错错落落地散置在左右,石面磨得既平且滑,曹雪芹自然而然地坐了下来。

  “紫藤、柽柳都是四月里开花,一朱一紫,秾艳非凡;立夏前后,黄昏时分,在这里闲坐聊天,可是太好了。”

  “好是好,可惜太小了。除了这里,就只有三间厢房。”一个人去前后看过了来的杏香接口:“而且房子也不成格局。”

  “这倒不要紧——”

  “这里怎么能住?”秋澄刚说了一句,便为马夫人打断,“来了客,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。你别听芹官胡诌,总得规规矩矩找一座四合房才合适。”

  曹雪芹与秋澄都有怅惘之感;但马夫人与杏香的评估,都是不错的,他们两人亦就不必再多说了。

  “回家吧!乏了,也累了。”马夫人说:“明儿芹官一个人先来看,挑出两三处来选一处;这么撞来撞去,全是白费气力。”

  他人都觉得时候还早,不妨再看一两处,但因马夫人已意兴阑珊,只好都依着她,进宣武门回家。

  到了傍晚,锦儿来了;一进门便问看房的结果,听秋澄细谈以后,她想了一会说道:“那个甚么古藤书屋,不宜于作新房,不过倒是雪芹读书用功的好地方。你别忙,我让你震二哥先去打听、打听房价;看能不能买下来给你住。”

  “不,不!”曹雪芹说:“你不必费心。”

  锦儿还要往下说,却让秋澄一个眼色拦住了,换了个话题问:“太太求了一支甚么签?”

  秋澄刚要开口,突然听得曹雪芹大声说道:“啊,想起来了。”

  “你这是干吗?大惊小怪地,吓我一跳。”锦儿白了他一眼。

  曹雪芹不答,起身直奔书架,找了半天,取回来一部集子,拍一拍书函说:“在这里了。”

  这部诗集叫《扶荔堂诗集选》,有十二卷之多。作者丁澎字飞涛,顺治十二年乙未进士;十四年辛酉,发生清朝的第一桩科场案,牵连极广,顺天、江南都出了毛病,南闱士子,更受荼毒,吴兆骞即由此案,全家充军宁古塔,二十余年以后,始由顾贞观请纳兰性德设法赎罪入关。作“季子平安否”那首有名的 《金缕曲》的顾贞观,在曹家并不陌生,因为他跟曹寅很熟;曹雪芹与秋澄都曾听曹老太太谈过他。

  辛酉科场大狱,出事的一共五闱,除南顺天、江南以外,还有河南、山东、山西。丁澎即是河南的副主考,但罪名仅止于用墨笔改举子的朱卷,虽然违犯程序,却是出于爱士之心;不比正主考黄鈊服官素着秽声,因而丁澎在顺治十五年流徙尚阳堡,康熙四年便已赦归。他是明末清初的“西泠十子”之一,诗名甚盛;曹雪芹翻了一回扶荔堂集,果然找到了那首五律。

  “你的话不错,题目就是咏蝴蝶。”曹雪芹对秋澄说:“太太求到这支签,彷佛不大高兴。你看,是为了甚么?”

  “不知道太太问的是甚么,无从猜详。”

  “当然是家务。”曹雪芹说:“总不会问军国大事吧?”

  秋澄不作声,从曹雪芹手中接过诗集来吟哦着;锦儿也凑在她身边一起看。

  “这首诗,上半截倒像是说的你。”她忽然看着秋澄说。

  秋澄还不曾答话,曹雪芹却脱口说道:“有理。”

  “你也觉得有道理是不是?”锦儿更有自信了。

  “是啊!”曹雪芹说:“‘爱尔飘扬意’,是出阁之兆。”

  “那‘依人冉冉飞’的人,自然是指咱们仲四姑爷了。”

  这是个簇新的称呼;曹雪芹很高兴地说:“解得好。‘高低惜芳草,浩荡弄春晖’,照字面上看,是好话;嫁后光阴,一定如意。”

  “但愿如此。”日子一久,秋澄亦不甚害臊了;答了这一句,却又蹙眉问道:“可是,‘有梦常为客,无家尚忆归’呢?这也是好话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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