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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三


  【十四】

  及至一觉醒来,发觉外床是空的,转身从帐子中望出去,曙色已现,掀开帐门一看,秋月坐在烛下似乎在写字。

  “嗨!”她喊一声:“你怎么不睡?”

  秋月一惊,“你吓我一跳!”她站起身来,拍着胸口说。

  “你在干吗?”

  “我睡不着,翻身多了,怕吵了你,索性起来记个帐。”

  “我以为你在做诗呢!”

  “得了吧!我那种‘两只黄狗打打架’的诗,早就丢开了。”

  锦儿“噗哧”一声笑了出来,“太太说的那个笑话,真把咱们那班旗下大爷骂绝了。”锦儿又问:“甚么时候了?”

  “卯初一刻。”秋月又说:“你再睡一会儿,回头我叫你。”

  “算了,我也不睡了。”

  于是锦儿起身,秋月开了房门去叫醒坐夜的老妈子,接着丫头们也都起来了;进屋来都笑嘻嘻地问锦儿拜年。

  “今儿天气怎么样?”

  其时全家大小皆已起身,穿戴一新,加以天气晴和,益显得喜气洋溢;上上下下,见面贺岁,然后分头拜年,女眷是到王府,曹雪芹带着子侄,由曹頫那里开始,族中叔伯,一一走到,至中午回家吃饭。

  京中的风俗,年初一不准扫地、不准动剪刀,也不准起油锅,上上下下就现成的年菜吃完饭,清闲无事,各人找各人的消遣。马夫人的兴致很好,说要鬪叶子牌,于是锦儿、翠宝、杏香陪着她凑成一桌;曹纲兄弟与曹纶,在大厅上找来年轻的下人打“年锣鼓”,玩得十分起劲,只有曹雪芹落单,在书房里静静看书。

  “原来你在家,我以为你逛琉璃厂去了呢!”

  是秋月的声音。曹雪芹抬眼一看,不觉诧异,“你的脸色不大好。”他问:“是身子不舒服?”

  “昨晚上没有睡好。”秋月答说:“想到你这里找本闲书躺着看,也许能睡一觉。”

  曹雪芹起身,从书架上取下来几部笔记小说,“这都是新出的。”他挑了一部说:“这部《西青散记》不坏。”

  “说点儿甚么?”

  “记一个叫双卿的薄命女子。”曹雪芹翻开一页,“你从这里往下看就知道了。”

  “写得好不好?”

  “好?真是凄恻动人。”

  “我不看。”秋月答说:“大年初一,何苦陪上一副眼泪。”

  “呃!”曹雪芹省悟了,“不错。应该看些热闹有趣的东西。可是——”

  “偏就没有?”秋月替他回答。

  “只有笑话书。”

  “那也没有甚么意思。算了,咱们聊聊天吧!”

  “好。”曹雪芹问道:“昨晚上怎么没有睡好?”

  “还不是我们那位锦儿奶奶,精神十足,陈谷子、烂芝麻的,讲个没有完;等她倦了睡着了,我可睡不着了。”

  曹雪芹心想必是叙旧引起了她的感触,便即问说:“谈甚么?是谈老太太在世的日子。”

  “不是。”

  “那么是谈甚么呢?”

  秋月沉吟了一回,突然问道:“你倒把那年访绣春不遇的情形,再跟我说一说。”

  原来是在谈绣春。这便让曹雪芹也黯然不欢了。

  曹雪芹回想八年——这天年初一,应该说是九年前的事,年深月久,而且变化曲折很多,需要静静地整理了回忆,才能回答。

  那是乾隆五年春天,曹雪芹从冯大瑞口中知道了绣春的下落,她生了一个孩子,经过镇江时,贫病交迫,寻了短见,为金山寺的老和尚禅修所救。这老和尚是“漕帮”中的长老,名叫“法广”,在帮中比冯大瑞长两辈;可是当冯大瑞去见禅修,想跟绣春见一面时,禅修根本不承认有这回事,所以他连绣春生的孩子,是男是女都不知道。

  当时曹雪芹禀明母亲,与锦儿、秋月定计,打算派何谨到镇江去跟禅修办交涉,不想事情有了变化,曹頫放了芜湖关的监督,打算把曹雪芹带了去管一个分卡;而刚好方观承又邀约曹雪芹沿运河南下去办事,决定同行至扬州分手,曹雪芹先办往金山寺访寻绣春的踪迹以后,再转往芜湖向曹頫报到。

  这是第一变,还有第二变。曹頫为了上任闹家务,季姨娘一定要跟着去,邹姨娘倒很大方,情甘退让,但曹霖在圆明园护军营当差,除了他生母以外,谁也管不住他,曹頫不放心儿子,决心两个姨娘都不带;而季姨娘依然哭闹不休,逼得曹頫只好托病辞差,曹雪芹也就不必再到芜湖了。

  “方问亭为甚么要找我去?其中的缘故,以前一直没有跟你说过;如今事过境迁,谈谈也不要紧。”曹雪芹特地叮嘱一句:“不过仍旧不宜说出去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秋月深深点头。

  “方问亭也在漕帮,他的辈分比冯大瑞大,比禅修小;所以冯大瑞管他叫师叔,而他又管禅修叫师叔。”

  “你是说,方老爷也见过禅修老和尚。”

  “是的。那是后话。我先说他南下去干甚么?他是因为皇上要奉圣母老太太南巡,一路上先得拿漕帮安抚好,不过因为那时他是小军机,沿途官府少不得都要接待,身分所限,不便跟江湖上公然来往,带我去做他的替身,有许多方便。”

  “喔,”秋月好奇地问道:“你怎么做他的替身呢?”

  “有时候代表他去拜客,把他送的礼带去,照他教的话说一遍,这大致都是没有甚么麻烦的;有的很麻烦,得往来替他传递信息,或者把对方悄悄儿领了来,让他们当面谈。”

  “谈些甚么呢?”

  “那,那你就不必问了。”曹雪芹又说:“到了扬州,住在盐商马家;他家受过老太爷的好处,待我非常客气。我当时心里在想,我人生路不熟,一个人上金山寺,只怕连禅修都见不着,更甭说想看绣春了。所以琢磨着是托马家带了去呢,还是先跟方问亭商量?”

  “自然是先跟方老爷商量。”

  “不错,结果我就是这么办的。”

  “他怎么说?”

  “他说,他也知道这么回事——”

  “是冯大瑞告诉他的?”秋月插嘴问说。

  “我没有问他;想来应如此。”

  “以后呢?”

  “以后,”曹雪芹说:“他问我,打算怎么办——”

  “这话,”秋月又插嘴了,“该你问他才是。”

  “不!他问我这话是有用意的。他说,如果只是把孩子要回来,那容易;但要见绣春比较难。我说:我两样都要。他说:那就更难了。”

  “为甚么呢?”

  “我也问他缘故,他说,据他所知,绣春不在金山寺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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