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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六


  “这是她没法儿照应的。譬如说赴考吧,她又不能替我下场。”

  “她虽不能替你下场,可是,”曹震接口,“她能催你用功啊!”

  “我何尝不用功?莫非一定要抱住‘高头讲章’才算用功?”

  锦儿看他们兄弟要起争执,赶紧出面阻拦,“你也是!”她埋怨曹震,“雪芹已经答应要去考试了,你还啰苏甚么?大年三十,干吗抬杠?”

  “我不会跟震二哥抬杠。”曹雪芹亦急急表白:“震二哥也是为我好,我知道;怪只怪我生来就不是功名中人。”

  曹震不作声了,而且有些内愧,因为他曾经说过,曹家出一个名士也不坏;虽是一时之言,但前后的态度不同,总也是个矛盾。曹雪芹说他“不是功名中人”,这是很含蓄的话,如果挑明了,又何言以对?

  “好了,时候不早了!”马夫人看着锦儿说:“你们换换衣服就走吧。”

  大人、小孩换衣服,又因为这天住在噶礼儿胡同,还得带上日用什物,那得好一会工夫来检点;曹雪芹便正好邀曹震私下谈话。

  “仲四托我转交的。”他将信封递了过去,又加上一句:“他要我当面交给你,不能让锦儿姊知道。”

  “喔。”曹震接过信封并不打开,就往怀里揣。

  “是你们合伙的收支帐吧?”

  “不错。”

  “说是账单,”曹雪芹率直追问:“为甚么不能交给锦儿姊呢?莫非你有不能让她知道的支出在内?”

  “你别误会,以为我另外又立了个门户。决没有的事。”

  这样解释,等于承认确有不能让锦儿知道的支出;只是这项支出不是别营金屋而已。曹雪芹想了一下说:“震二哥,今年这一年,你个人的花费大概不少;所以不愿意让锦儿姊知道。”他不容曹震分辩,单刀直入地又问:“这些钱花得甚么地方去了呢?”

  “无非应酬朋友。”

  曹雪芹本想说:“赌钱也是应酬。”但说得太直,怕他恼羞成怒;因而很委婉地劝道:“震二哥,闲言闲语虽不能听,不过止谤莫如自修;平时小玩玩,犯不着伤元气。”

  这说得很明白了,曹震不愿抵赖,只说:“决不致到伤元气的地步。”

  “那总也输得不少吧?”

  “胜败兵家常事。”

  既称“常事”,犹如常业;曹雪芹到底忍不住了,“震二哥,你劝我,我也要劝你,”他说:“消遣之道亦很多,何必非此不可?”

  曹震面有惭色。弟兄规劝,亦只能到此为止,曹雪芹把其余的话都缩了回去,却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。

  “好了。”曹震说道:“过年少不了还要应酬、应酬;以后我也就歇手了。”

  “你能歇手,我一定在考试上头下工夫。”

  “好!一言为定。”

  【十三】

  热热闹闹吃完了年夜饭,女眷由锦儿带头包素馅的煮饽饽,预备“接神”摆供;孩子们放过花炮挤在何谨屋子里听讲故事,只有曹雪芹萧闲无事,在书房里焚一炉好香,喝着茶在烨烨的岁烛下,看何焯评注的李义山诗。

 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,听得脚步杂沓,接着房门开了,前面是杏香、后面跟着锦儿与翠宝,嘻嘻哈哈地都走了进来。

  “你们怎么都来了?”曹雪芹问道:“孩子们呢?”

  “都哄得去睡了,到半夜放爆竹时再叫他们。”锦儿说道:“我们到你这儿来找一样消遣?”

  “你们爱玩甚么?”曹雪芹问:“鬪叶子还是掷骰子;要不下五子棋。”

  “有甚么新鲜玩意没有?”

  “要不要玩‘升官图’?”杏香问说。

  “好!”锦儿欣然答说:“玩‘升官图’。”

  “这得两个人‘执事’,一个管牌子,管筹码。”曹雪芹说:“把秋月找来吧!”

  这一说,大家都相视而笑;翠宝便说:“我们就是躲着她来的。”

  “她在那儿?”

  “太太屋子里。”

  这一说,曹雪芹恍然大悟,“喔,喔,好。”他想了一下说:“得把老何找来才玩得成。”

  于是小丫头去找何谨。书房里搭开桌子,找出“升官图”与骰子,等把何谨找了来,与曹雪芹对坐;一面是锦儿,一面是杏香与翠宝。

  “我先把规矩说一说。”曹雪芹手握四粒骰子,拿一粒摆在青花大碗里,指着红四说道:“双四为德,双六为才,双五为功,双三为良,双二为由,双么是赃;三四五六各为穿花。千万别贪赃!”

  “三个呢?”锦儿问。

  “加倍。双四就是二德,其余类推。”

  “有红免赃。”何谨插了一句嘴。

  “对,有红免赃,譬如三个么,有个红就不算了。”曹雪芹问:“咱们怎么玩法?应该来点儿彩吧?”

  “当然。”锦儿说道:“赌输赢就应该下彩才好玩。”

  于是说定了彩金的数目,派好筹码,各出公注一百,交何谨掌管。先比骰子点数,锦儿得了一个六点,开手起掷。

  “老何,”她握着骰子问道:“掷个甚么点子好?”

  “当然是四德。”

  “四个红就是四德。”曹雪芹说:“锦儿姊,你千万别掷四红,不好玩。”

  “怎么呢?”

  “四德封衍圣公,‘大贺’;你就净等着收贺钱,看别人玩吧!”

  “甚么叫‘大贺’?”

  “就是告老还乡。”

  “我才不!我还不老,还甚么乡?”锦儿又问:“此外掷个甚么点子好?”

  “德、才、功都好。”何谨答说:“就别掷良、由,那是磕头虫。”

  “这又是甚么讲究?”

  “譬如一良是‘供士’,下一把再挪个良、由去当未入流的典史,不是磕头虫是甚么?”何谨又说:“起手宁愿掷赃也别掷良由;掷赃是‘儒士’还可以入正途;一掷良由,除非后来有奇遇,不然就输定了。”

  “好!”锦儿使劲一掷,口中喝道:“别来良由!”

  骰子转定了,大家定睛一看,除了锦儿与何谨,无不大笑;两个三、两个二,正是一良一由。

  “我怎么这么倒霉啊?”锦儿气鼓鼓地说:“不要甚么,偏来甚么!”

  “慢来,慢来!锦儿奶奶,你真是得福不知。”何谨慢吞吞地说:“素二对‘鸿博’!”

  “啊,啊!”曹雪芹被提醒了,“两对见红叫红二对;不见红叫素二对,起手素二对‘鸿博’,恭喜,恭喜!”说着将注有锦字的名牌,置在“鸿博”这一栏上。

  接下来该何谨,掷了三个两点,出身是天文生,入钦天监供职,“注定终身!”他自我解嘲地说:“每日里观星望月,吃碗安闲茶饭;运气好抢个头贺也不坏。翠姨,该你了。”

  翠宝掷个双四,是生员;杏香是双六监生,都上了“正途”。等轮到曹雪芹,立即为视线所集;因为虽是游戏,亦可视作来年休咎的预兆,尤其是他正准备求取功名,便更为众人所关心了。

  这一下,害得曹雪芹也沉不住气;他站起身来,将四粒骰子握在掌中摇着,看一看大家的脸色,突然使劲一掷,口中喝道:“我也来个素二对鸿博!”

  那知使的劲过大,一粒骰子跳出碗外,“停科”一次;“欲速则不达!”何谨说道:“芹官,慢慢来!”

  “你们听见没有?”曹雪芹看着杏香说:“你们别催我,功名前定,急不得!”

  “急是急不得,不过,”锦儿接口,“你要是平时多用用功,不是急来抱佛脚,心浮气躁,就不会出意外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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