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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


  “啊!”曹雪芹这才想起,急忙掩卷,取笔铺纸,要将白天在和亲王新府中拟的匾额、对联写下来;打开墨盒一看,已经冻住了。

  “现磨吧!”杏香将火盆移近来,烘一烘手,一面磨墨,一面说道:“你们家在南京的事,我不大清楚。听太太的口气,彷佛当时是四老爷耽误了公事,以至于遭祸?”

  “也不能全怪他。”

  “还要怪谁呢?”

  “震二爷也有责任。此外——”曹雪芹不想多谈。

  “太太说四老爷玩物丧志;其实,你倒是该劝劝震二爷。”

  “怎么?”曹雪芹停笔,抬眼问道:“劝他甚么?”

  “我听翠宝说,震二爷最近赌得很厉害,输了一两万银子。”

  “那大概是应酬赌吧?”

  “应酬赌?”杏香说道:“这个名目我还是头一回听见。”

  “这是内务府才有的花样。”曹雪芹说:“公然送钱,迹近行贿,所以赌钱故意输给人家,这就叫应酬赌。”

  “应酬赌要输一两万银子,足见震二爷平时的好处不少。”

  “好处是不少,不过担的心事也不轻。”曹雪芹说:“宦海风波,常不可测。过了年我倒要劝劝他,他那样子拚命搂钱,迟早会出事。”

  “你自己呢!”杏香说道:“过了年该用用功了吧?你答应过人家的。”

  “我不是天天在看书吗?”

  杏香拿起曹雪芹刚放下的书,看一看书名说:“看这种闲书,有甚么用处?”

  “开卷有益,不管看甚么书,都是有用的。”曹雪芹说:“你别跟我说话了,等我赶紧把四老爷的东西弄完了,替我弄点酒来喝着再聊。”

  看看墨够了,杏香唤起一个小丫头来,到厨下去收拾酒肴,预备曹雪芹消夜。

  快走完夹弄,转个弯便入厨房时,只见前面闪出来一盏风灯,两下走近了一看,才看出是秋月的小丫头双玉,右手持灯,左手提着一铜铫子的热水。

  “杏姨,”双玉侧身让路,笑嘻嘻地说道:“是替芹二爷预备消夜来了?”

  “是啊!”杏香问道:“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提热水?”

  “秋姑还没有睡——”

  “秋姑还没有睡?”杏香问道:“在干吗?”

  “拿红纸在开单子,不知写甚么?”

  “噢!”杏香略停一下说:“你问问秋姑,要不要吃点儿甚么?我一块儿替她预备。”

  “是了。我马上来给杏姨回话。”

  厨房旁边有间下房,是厨娘王四姑的住处;听见脚步声在内问道:“是杏姨不是?”

  “是我。”杏香说道:“你不必起来!我替芹二爷找点现成的吃的,马上就走。”

  “是了。”王四姑说道:“砂锅里炖好一块火腿,应该还是热的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你甭管了。”

  抽开屈戍,进了厨房,先把油灯点了起来;食橱里大碗大钵预备下的年菜很多;杏香正指挥着丫头在调理时,双玉去而复回,带来秋月的一句话:“待会请杏姨去坐一坐;有点事要问杏姨。”

  于是杏香将酒肴检点齐了,找双玉帮忙带着她的丫头先送回去,然后转往秋月那里。

  秋月跟马夫人住一个院落,由于马夫人睡得早,晚上出入怕惊扰了她,所以秋月在她的后院另外开了一道便门;进门由后房到前房,临窗伏案的秋月,听见背后的声音,转身过来说道:“你坐一下,我还有两行字,再问你两句话就完事了。”

  杏香点点头不作声,坐在书桌侧面,探头望过去,才看出秋月是在开一张供马夫人拜年用的单子。

  这是年常例规的差使,只要拿旧单子出来,改正誊清便可;只是这年比较吃力,因为至亲世交,礼不可失的人家,变迁的情形,倍于往年,调出京的,要看他家还有甚么人在京?调进京的,更得细查老亲在不在,有几个孩子?去拜年时,一一都要照顾到。秋月要问杏香的话,就是她怕自己记不周全,找杏香核对一下,比较妥当。

  “走吧!”秋月终于完工了;搁笔说道:“咱们家没有甚么官场应酬,明天小年夜清闲无事,去看看锦儿奶奶去。”

  “好!”

  说着,都站起身来,由双玉拿风灯照着,走的是快捷方式——由马夫人所住的北堂,到曹雪芹与杏香双栖的梦陶轩,穿过桃花坞那个山洞,远比绕行曲折长廊来得近。

  “今年是冬旱。”秋月指着地面说:“住了四年——”

  “五年。”杏香立刻纠正。

  乾隆八年秋天,曹雪芹为要娶石小姐买的这所噶礼的旧居;秋月计算了一下,确是已有五年,“不过,马上快六年了。”她说:“五年多的工夫,像地面上这么干燥的,怕只有两三回。”

  “就因为地上干了,我才走这条路的。”双玉接口说道:“天旱、风又大,火烛要小心;不然可不得了。”

  “咄!”秋月轻喝:“过年了,你可得懂点儿忌讳。”

  原来桃花坞上便是假山,地震震开了一条裂痕,经常有水滴渗出来,所以地上总是潮湿的;杏香觉得双玉说的话虽不中听,但实在是好话。

  “真的,过年了,凡事容易疏忽,明天我倒得跟大家提一提,火烛要小心;尤其是厨房里。”

  就这样谈着走着,已经出了山洞,从月洞门中望梦陶轩,只见灯火通明,曹雪芹冒着风在廊上等候。

  “干吗,站在风头里?”杏香又问:“你写好了没有?”

  “好了。”曹雪芹对秋月说:“听说你要来,特为叫他们把灯都点起来,在这里等你。”

  “怎么啦?”秋月笑道:“忽然这么客气起来了?”

  “这有个缘故,咱们进去说。”

  一进堂屋,中间方桌上已将消夜的酒食都几上供着的一大枝绿萼梅,催得盛放,香气极浓。

  “秋月,今天该你上坐。”

  “这又是甚么道理?”

  “刚才我翻了一翻皇历,才知道子时一刻立春,这会儿就算己巳年了。你倒想想,不是你的整生吗?”

  这一下连杏香都明白了:秋月肖龙,生在康熙三十九年庚辰,到己巳年是五十岁。

  “真的,秋姑,该你上坐。”杏香推着她说:“咱们倒商量、商量,明年怎么给你做整生日。”

  “别闹了!”

  话虽如此,她还是在上面坐了下来;曹雪芹替她和杏香斟满了玫瑰花冰糖泡的甜酒,自己用南酒相陪。

  “来,来!”杏香举杯说道:“添福添寿。”

  “多谢、多谢。”秋月感伤地笑着,“谁想得到,都五十了。”

  “那里看得出来?看上去不过比我大个七、八岁。”

  杏香二十八,说大七、八岁,便是三十五、六。这自然是有意奉承的话,但说秋月已经五十岁了,却真的不能教人相信。

  “秋月生日在三月,那时候我跟四老爷在南边。”曹雪芹看着杏香说:“咱们倒琢磨琢磨,提前给她庆生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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