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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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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谕中重要的文字是,反复申言,张廷玉并无归田的必要,先说:“大学士绍休世绪,生长京邸,今子孙绕膝,良足娱情,原不必以林泉为乐”,这是说,张廷玉想回桐城,毫无理由,人之既老思乡,或者由于少时游钓之地,魂牵梦萦;或者子孙居乡,舐犊之情,不能自已。张廷玉从小生长京师,子孙绕膝,两个思乡的理由,都不存在。倘真以林泉为乐,则“城内郊外,皆有赐第,可随意安居,从容几杖,颐养天和,长承渥泽,副朕眷待耆俊之意。” 此外,上谕中还有期勉张廷玉为朝臣作个榜样之意,道是“且令中外大臣,共知国家优崇元老,恩礼兼隆,而臣子无可已之,自应鞠躬尽瘁,以承受殊恩,俾有所劝勉,亦知安心尽职。” 凡此规劝,如果不听,一下子反过来,都可以成为罪状。最后所附的御制七律一章,便当于提出警告;头两句是:“职曰‘天职’位‘天位’,君臣同是任劳人”,用《荀子》与《尚书》的典故,说张廷玉与皇帝为臣为君,任劳皆由天定。中间第一联说“休哉元老勤宣久”,不过“允矣予心体恤频”,这“允矣”二字出于《诗经》,“允矣君子”乃诚信之意,张廷玉虽然勤劳王事已久,但他亦有足够的报答。 第二联用了两个典,一个是封潞国公的文彦博,“潞国十朝事堪例”,这里的“十朝”是皇帝独创的用法,意谓“十日一朝”,并非经历了十个朝代。另一个是唐朝平安禄山之乱的汾阳王郭子仪,道是“汾阳廿四考非伦”,道个警告就严重了。 本来郭汾阳“二十四考中书”,是说他久任中书令,历经二十四次考绩,以年资而论,张廷玉拜相二十余年,不能说是“非伦”。因此所谓“非伦”者,是郭子仪与张廷玉的相业不同,郭子仪身系唐室安危二十年,张廷玉不能与之相比。换句话说,他实在并无配享太庙的资格。 最后便是公然告诫了:“勖兹百尔应听劝,莫羡东门祖道轮。”祖作送字解,送别之筵称为祖饯;祖道便是送行。劝张廷玉莫作归田之想。 这道上谕除明发以外,还特缮一份,派御前侍卫颁赐张廷玉;照例摆设香案跪接,高供大厅正中。接下来还有件事,便是缮折谢恩。 “你把谨堂去请来!”张廷玉这样吩咐次子。 “这个谢恩折子,也不必他来拟。”张若澄说,“快过年了,刑部本年该定谳的案子,赶着要出奏;不必找他了吧。” “不!我另外有话问他。”张廷玉说:“等他刑部的公事完了,请他来喝酒。” 于是张若澄写封短简,派人送到刑部;汪由敦直到上灯时分,方应约而至。 “听说这道上谕,是你拟的?” “是。” “诗呢?”张廷玉又问:“每一个字都是御笔?” “皇上的诗,老师知道的,除了失粘、出韵,要想动也无从动起。”汪由敦答说:“而况这首诗是给老师的,我更不敢动了。” “我也看得出来。”张廷玉点点头,“不通之处仍在,足征为原作。” 批评皇帝“不通”,虽在私室,亦不宜出口;汪由敦沉默不答,暗示为一种规劝。 “谨堂,‘莫羡东门祖道轮’,连羡慕都不行吗?” 听老师咬文嚼字,足见对这首诗很在意,汪由敦出言便越发谨慎了,“我想,这个羡字没有甚么深意。”他缓慢地说:“这里要用仄,羡字去声,比较来得响。” “皇上的诗,还用得着讲声调吗?” “爹!”张若澄也觉得需要劝阻,所以为皇帝辩护着说:“前一阵子,皇上还特地到南书房来要过赵秋谷的《声调谱》。” “好。不谈这一句了。谨堂,”张廷玉有些激动了,“‘汾阳廿四考非伦’,是指的甚么?” 汪由敦何能直说;劝慰似地说:“老师何必看得这么认真?” “不!我要弄弄清楚,因为皇上的诗,常有以词害义之处,说不定是词不达意。” 这“非伦”两字是很清楚的;汪由敦无法曲解皇帝是如何措词不当,便依旧只好保持沉默。 “皇上,另外还说了甚么没有?” 谈到这里,张廷玉忽然咳嗽大作;后房出来两名女子,年纪都在三十左右,却依旧是青衣打扮。这使得汪由敦想起了他的“太老师”张文端的一则传闻。文端是张英的谥,他是康熙六年丁未科的翰林。但三藩之乱以前,人材出在他以后的一科,康熙九年庚戌的徐乾学、李光地、赵申乔、王掞、陈梦富、邵嗣尧、张鹏翮、郭琇,还有旗人牛纽;而且庚戌科一榜二百九十九人,丁未科只有一百五十五,众寡之势,亦不相敌,因此张英颇受排挤,幸而他甘心自下,始获保全。 自康熙三十五年以后,诸皇子争位引起朝局的大翻覆,党争更为激烈。张英是东宫保傅,看太子失父皇之欢,情况不妙,因而在康熙四十年,以衰病请放归田里;其时他才六十五岁,平时养生有道,体气一如壮年。圣祖亦知他之告老,是因为在东宫未能善尽辅导之职,内心不安而求去,有引咎之意在内,便准如所请,容他优游林下。 张英既有终老林下之志,自然要兴土木来娱老;好在他的身子好,年过七十,依然能够亲到工地,指点经营。这年——康熙四十七年夏天,花园中有座正厅要上梁,梁木横置路口,那知有个十六、七岁的丫头行经此处,跨梁而过。那时在许多重忌讳的地方,连妇女的亵衣都不准在露天晒晾的;正梁是何等重要之物,这丫头胆敢如此,工头大为恼怒,厉声喝住: “你简直要造反了,你怎么可以跨过正梁。” “咦!为甚么不能跨过?” “贱物,你真不懂、假不懂?你那个‘东西’跨过正梁,阴气冲犯,这根梁不能用了;禀告老太师,一顿板子打死你。” 那丫头失笑了,“你尽管去禀告。”她说:“我的‘东西’怎么样,公侯将相不都是从这里出来的?” 工头为之气结,果然去禀告“老太师”;张英觉得这个丫头,出语不凡,找来一看,生具贵相,心中一动;有天丫头服侍他“更衣”时,成就了一段“一树梨花压海棠”的韵事。 谁知到了这年九月里,接到京中的信息,太子为皇帝所废。据说在热河行宫回銮途中,太子每夜逼近皇帝所住的“布城”,撕开一条缝,往内偷看,有弒父的逆谋。 皇帝特召王公大臣,面数太子之罪,且哭且诉,有“朕不卜今日被鸩,明日遇害,昼夜戒慎不宁,似此不孝不仁,太祖、太宗所缔造,朕所治平之天下,断不可付此人。”哭诉到此,仆倒在地,几于昏厥。 信是张廷玉写来的,他在南书房行走,又兼日讲起居注官,凡有巡幸,例必随扈,信上所写,都是亲见亲闻,格外真切。因此,张英看完这封信,亦像圣祖一样,“几于昏厥”——从康熙二十六年起,他一直兼管詹事府;这个衙门是“东宫官属”,其中有个官职叫做“洗马”,而正式的职称却是“太子洗马”。太子的教育,归詹事府负责;不道教出来的太子,竟是如此大逆不道!怎生交代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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