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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


  正在这样想着,张廷玉的咳嗽已经止住了,“你跟谨堂在这里,我有几句搁在心里的话,不吐出来,只怕要带入泉台了。”他看一看左右说:“叫大家都出去。”

  这是嘱咐他儿子的话,张若澄奉命唯谨,交代下人回避,而且亲自去查看,确知决无隔墙之耳,方始回进房来,端一着椅子放在张廷玉左首,这是为汪由敦预备的座位,他自己在门背后取个小板櫈,坐在他父亲右膝旁边。这样都坐拢来,张廷玉说话就可以省好些气力了。

  “照现在的情形看,想终老‘龙眠’,必成妄想。而且,就算有恩旨,许我回籍扫墓,恐怕亦只能心领了。”张廷玉停了下来,看一子一门生都只是用期待的眼光看等而未发问,便又接下去说道:“这话,何以言之?长途跋涉,就算安然到家,可是涉历江河,虽无风涛之险,而方寸之间不能无风涛之忧。你们现在年纪还轻,还不能体会我的心境;到了六十年以后,你们就会知道了。”

  沉默了片刻,汪由敦开口问了:“老师的意思是,惮于远行?”

  “是的。”张廷玉说:“不过这‘惮’与不惮,不可执一而论,‘境由心造’,在思乡正切、归心如箭的时候,不惮冒险;倘或已经到了我觉可以安身立命之处,再叫我回京,那时我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了。”

  “老师的意思是,一回桐城,就惮于回京供职了。”

  “是啊。我所顾虑就是这一点。”

  “老师这话,我斗胆要驳,如果皇上格外优遇,老师酬主心切,回京亦就会像回籍一样自然而然地不会担心风险。”

  “但愿如此,而究竟不是如此。此生我已不作回乡之想,而且自觉有朝不保暮之势,心里有些话,不止是发我自己的牢骚,也让你们自己有个抉择。”

  “老师要训诲的是——居家之道?”

  这是汪由敦故意这样说,实际上他所希望获得的训诲,是“居官之道”。

  “我要诉诉我的委屈。”张廷玉说:“有人在皇上面前说:鄂文端配享太庙,是说得过去的,因为至少还有在云贵征苗,‘改土归流’,不妨说有开疆拓土之功。至于张某人,不过笔墨之劳,述先帝之旨称职而已,如此而入太庙,名器未免太滥。皇上把这话听进去了。进谗的人是谁?我不知道你们知道不知道?知道,搁在肚子里;不知道也就不必去打听了。”

  汪由敦与张若澄,可说是知道了一半,他们都听人谈过,但不便去问张廷玉,此刻似乎有了澄清的机会,便都静静听着。

  “先帝一向重视翰林,对庚辰一榜,更加注意,为甚么呢?”张廷玉问:“谨堂,你总明白其中的道理吧?”

  “是。”汪由敦答应着,不多说甚么。

  “我们那一榜,三甲点翰林的,有史铁崖、我、年亮工。那年我二十九,史铁崖小我十岁,也是一榜之中年纪最轻的;他是三甲第一,而且口才极好。至于年亮工,他之点翰林,大家都知道的,是因为他的出身的关系。”

  张廷玉说得很含蓄。年羹尧是世宗封雍亲王“分府”时,归入门下的包衣;后来进妹封为侧福晋,以此双重渊源,托了人情,才得点为翰林;这是个公开的秘密,汪由敦与张若澄都很清楚。

  “年亮工自己知道,他是当督抚的材料;当督抚必须朝中有人,所以最看重同年。史铁崖少年大才,前程无量,年亮工跟他很投缘;不过史铁崖绝顶聪明,看先帝待年亮工的情形,每有出乎情理之处,就存着戒心。雍正元年,年亮工入觐,那份威风,举朝失色;唯独对史铁崖特假词色。陛见的时候,先帝问起人材,年亮工回奏:‘史贻直才堪大用。’于是先帝召见,说是‘年羹尧保你。’他说:‘保臣者年羹尧,用臣者皇上。’你们听他的回奏,是不是很得体?”

  这是很有名的一个故事;但相传史贻直——字儆弦,号铁崖,江苏溧阳人;他是在年羹尧事败后,召见时如此回奏,现在才知道,早在被荐时,便已向世宗输诚了。

  “他是真心话吗?不是。他心里还是感激年亮工的举荐之德的。因为如此,他对我就有误会了。”

  汪由敦与张若澄都曾听说,史贻直跟张廷玉不和,如今是证实了;而且还知道了,事由年羹尧而起。

  “办年亮工是先帝的意思,我不过述旨而已;而且有些地方我还绞尽脑汁,为他父兄开脱。这份苦心,唯天可表,不求人知;但史铁崖认为我对年亮工落井下石,我不能承认。”张廷玉停了一下又说:“我自己觉得我事先帝,咎在未能犯颜直谏;但果真如此,只怕你们也不能过今天这种日子。”

  他的意思是很明白的,如果“犯颜直谏”,忤世宗的意旨,以后的遭遇就会不同,张若澄固不能靠他的荫庇;汪由敦亦不知是否能在雍正二年中进士,成为他的门生?原来圣祖在康熙六十一年壬寅十一月驾崩,相隔一个多月,便是雍正元年癸卯,应举乡试,但改元例开恩科,两科并开,先恩后正,如照乡试秋闱,会试春闱的常例举行,前后需要三年才能完事。因而世宗特命仿照康熙五十二年圣祖六旬万寿开恩科之例,春天乡试,秋天会试,恩正两科都是如此。

  其时为了网罗人材,亦为了侦察各省对他的得位不正,是否有反抗的情形,对乡试主考的人选,非常慎重。顺天的正主考是以讲理学著称的朱轼;副主考便是张廷玉。到了秋天会试,向例遣派四总裁,而世宗为了以专责成,特旨仍派朱轼、张廷玉两人主持,殿试以后,三鼎甲皆派在南书房行走。

  第二年甲辰,补行前一年的正科,会试四总裁,仍以朱、张居首,汪由敦便是经张廷玉的识拔,在这一科成进士,入翰林。如果张廷玉不是主眷优隆,就不会连着两年当会试总裁,汪由敦能不能脱颖而出,便颇成疑问了。

  “现在要谈我如何入南书房了——”

  在未设军机处以前,南书房翰林承旨撰拟上谕,并备顾问,即等于后来的军机大臣。康熙中叶,朝中的人材,非杨即墨,不是拥护皇太子,便是为皇八子允禩所罗致;以后夺位的纠纷扩大,皇太子与皇八子两败俱伤,而圣祖选定了皇十四子恂郡王允祯居储位,允禩倾心拥护,举朝人材,皆归门下。世宗既然是夺了他的同母弟皇十四子的大位,便成了举朝皆敌之势,要想物色几个能不受允禩影响,而一意为己所用的人,非常困难。

  当然,他是早就在留意的,张廷玉便是世宗所看中的一个人;因为他承老父遗教,深知卷入夺位的纠纷中,是件非常可怕的事,所以平时跟允禩一系,颇为疏远;而由于张英曾是废太子的保傅,所以张廷玉亦自然而然对允禩有一种敌视的倾向,世宗认为用他是一定可以寄以腹心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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