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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


  “是曹家的芹二爷。”

  “曹雪芹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方受畴还想跟仪方多谈一会,但刚才入内的庆恒,复又出现,不能不重新将心思放在笔墨上。

  “六爷,”他搁笔说道:“你看看,行不行,有不妥之处,咱们再改。”

  “是,是,一定妥当。”

  话虽如此,庆恒接过奏稿,还是很仔细地看了,而且提出几点文字修饰的意见,方受畴一一照改;但还不算定稿。

  “方世兄请略坐一坐,我拿大稿让家祖母过一过目。”

  “好,好!我在这里等。”

  庆恒一走,方受畴不由得想起仪方,一言一行,脑中清晰如见,而且牵连不断,自然而然地会回忆得那么真切。

  正想得出神时,庆恒又回来了,一进门便拱拱手说:“费心,费心!家祖母要我跟方世兄道谢,稿子很好,很切实,真不容易。”

  “那里,那里!”方受畴说:“索性我来誊正了它。”

  “写折就不敢劳动大驾了。”

  一语刚毕,只见仪方姗姗而来,后面还跟着个小丫头,两人手中都端着朱漆托盘,进门站定,仪方向庆恒看了一眼,示意他该说话了。

  “方世兄,这是家祖母送你的润笔,莫嫌菲薄。”

  “不,不!原是备而不用的一个稿子;等——”方受畴忽然发觉,客气得没有道理,便把话顿住了。

  “都是现成的东西,不过方世兄大概都用得着。”

  那份礼物一共四样,一套宁绸的袍褂料,一个紫貂帽檐,一挂奇南香的朝珠,还有一支花翎——军机章京在一次大征伐以后,常有蒙赐花翎的机会;这有预贺的意思在内。

  方受畴少不得要谦虚一番,“蒙赏花翎的日子,还早得很。”他说:“太福晋的期许,感激之至。”

  “这也是盼望早奏凯功。”庆恒说道:“但愿金川的军务,早早成功了吧。”

  “是,大家都这么在盼。”方受畴问道:“王爷这会儿好点了?”

  “刚撬开牙关灌了药,居然没有吐出来。”

  “能受药,就是好兆头。”方受畴起身说道:“我明天再来请安。”

  “本来要留方世兄便饭,这样子——我也不客气了。”

  【八】

  套车回家天已经黑了,不过冬至前后,白昼最短,其实还早;心里想起皇帝登极时,便预料到十三年后便有拂逆之事;这是八字上看出来的,不由得便想起了庄培因。

  原来庄培因经学深湛,精研《春秋》,对董仲舒的《春秋繁露》,特有心得;而精于《春秋繁露》,就必定深通五行生克之理。不妨请教请教他,看皇帝的八字中,有何奥妙?

  为了打破疑团,他在寅时便已起身;到得方略馆时,不过卯正时分,庄培因刚刚起身。

  “何必这么早来?交班也还早。”

  “今天这一班原该是我的,应该早来。”方受畴又说:“还有件事要跟你请教,谈起来是件很有趣的事。”

  庄培因也不解上谕上的这段话从何而来,如今听说是八字上的奥妙,当然大感兴趣;漱洗完了,连早点都顾不得吃,便坐下来取张素笺,将皇帝的八字写下来。

  皇帝的八字,朝中大臣以及在内廷行走的人,几乎无人不知;而且庄培因不但深通五行生克之道,而且亦精于子平之学,所以很快地,不但写下“四柱”干支;而且连“五行”、“十神”都注明白了。

  写完搁笔,他将双手笼在衣袖中,凝神看了半天,自言自语地赞叹:“真是,这样整齐的八字,拿本‘万年历’来挑,只怕一时挑不出来。”

  “我对此道是外行。”方受畴说:“都说皇上这个八字,‘坎离震兑,贯乎八方’,坎离震兑,不是就北南东西么?”

  “不错,也就是子午卯酉,方位四正。”庄培因指着“辛卯、丁酉、庚午、丙子”这四柱的地支说,“卯木、酉金、午火、子水,五行缺土,就是缺得好。”

  “这话怎么说?”

  “回头你就知道了。”庄培因说:“咱们先看天干;皇上是庚命,也就是金命,南方丙丁火,炼西方庚辛金,铢两相称,乃成利器,所以火不能旺,金不能少。地支上这四个字,午火紧贴酉金,午火至强,而酉金软弱;午火克酉金,必致消镕,何况更有卯木生午火,那知子午一冲,午火不能破酉金;卯酉又一冲,卯木不能助午火,然后才有铢两相称的火炼秋金;造化之奇,叹为观止。”

  “阁下这番道理,在我这外行来说,是太深奥了,只请你谈一谈为甚么缺土缺得好?”

  “土居中央。东西南北,驰骤如风,如果当中有座山挡在那里,老兄倒想,那里还谈得到‘贯乎八方’的那个‘贯’字?”

  方受畴深深点着头说:“这道理倒是很明白;不过,我不懂,为甚么今年不利?”

  “今年不是戊辰吗?中央戊己土、辰戌丑四季土,干支上下皆土。所谓‘土重金埋’,就是普通金命的人,倘或他的命很强,亦不宜于多见土。”

  “原来有这么一个讲究。”方受畴细细体味,又扳着手指算了一下说:“乾隆四年己未,不也是干支上下皆土吗?”

  “不错,此所以有那年冬天,理亲王弘皙想逼皇上退位那一案。”

  “那一案似乎比今年要麻烦得多;然则皇上何以不提己未年、只说戊辰年呢?”

  “这因为己未之土,与戊辰之土不同。土生金,所以在‘十神’里面,土就是金的‘印’,印者荫庇,父母长官,以及其它有关系、能帮我忙的长辈,都可以称之为印,可是印有正印、偏印之分。在庚金、己未是正印;戊辰是偏印。这偏印,名为‘枭神’,又称‘倒食’,讨厌得很!”

  “阁下说的这两个名目,我可真是莫名其妙了!”

  “一说就明白。生克以‘我’为主,‘生我’、‘我生’,你不能不懂吧!”

  “这还能不懂?‘生我’者父母;‘我生’者子女啊,”方受畴突然领悟:“‘生我’是‘印’,扩而充之,长官亦是;‘我生’为子女,则部属亦算在内。是吗?”

  “对!‘生我’有‘正印’、‘偏印’之分;‘我生’亦有两种,名为‘食神’、‘伤官’,这是帮我生财的两个儿子,亦就是两个帮手,多主聪明颖秀,但性情有正邪之分。‘食神’讲理,‘伤官’就讲手段了。”庄培因谈到这里,停下来想一想说道:“我这么谈,怕你不大明白;举个譬仿吧。州县官办事,顶要紧的是靠那些人?”

  “幕友当然是少不了的;此外——要一个好捕头。”

  “你懂窍门了!”庄培因欣然说道:“这一文一武,就是‘食神’、‘伤官’。再说‘偏印’就是州县衙门的‘官亲’。这其中的关系,你去细细参详好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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