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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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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快放我出来,气闷死了!” 监刑官这一吓非同小可,浑身哆嗦,大喊一声:“不得了啦!快来人吶!” 这一喊将值夜的吏役,巡察的更夫都招来了,只听棺材中在说:“快,快把我弄出来。” “你听清了?”人一多,监刑官的胆也壮了,定神想了一下说:“这是诈尸,还是怎么着。” “自然是诈尸。”那知情的油滑老吏,从容不迫地说:“咱们只有唱一出《大劈棺》了,倒要看看死鬼怎么作怪。” 原来棺材的身与盖,两面各有一道嵌槽,盖棺时是将盖子由一端推进去,严丝合缝,密接成了一个整体;然后嵌上四个蜂腰引的榫头,将棺盖与棺身锁住。榫头做得分毫不差,一嵌了进去,再也取不出来,要开棺除非拿斧头劈以外,并无别法。 当时找了把利斧来,将四个榫头劈断,那吏役关照更夫与监刑官的听差:“你们把棺盖往后推开。” “慢着!”监刑官急忙说道:“真的诈了尸怎么办?” “你老别害怕,一切有我。你老站远一点儿。” “好,好!”监刑官退后数步,神色紧张地看着棺材。 “推!”吏役大喝一声。 盖棺时棺盖由后往前,也就是由尸首的足部往头上推;开棺时自然由头上往足部推,推到一半多,只见棺材中冒出半个身子,正是噶礼,他双手挣扎着要去扯那赐帛时蒙住双眼的白绸子,口中说道:“好家伙,这下可见天日了。” 话犹未完,只听那吏役大喊一声:“你还是回老家吧!”手随声起,抡圆了斧头,照噶礼脑门便砍了去。这一下,噶礼连气都不吭,复又倒了下去。 监刑官吓得魂不附体,神智昏瞀,近乎昏厥,到得清醒过来,恍如做了个噩梦,定睛看时,棺材已经不在了。 “棺材呢?” “抬出去火化了。”那吏役答说。 “火化了?他家属来领棺材怎么办?” “除了八十岁的老娘,那里还有甚么家属?”吏役安慰他说:“你老尽请放心,只当没有诈尸这回事。” 监刑官明白了,这是毁尸灭迹,湮没舞弊的证据;张扬开来,自己也有处分,只好听他的话装没事人。 一家四口,死于非命,而且死得如此之惨,此非凶宅而何?这个说法,振振有词,曹雪芹嘿然无语,已经万分不情愿地放弃了迁入新居的计划。但从石家另外传出来的一个消息,使得整个局势为之改观。 这消息是石小姐一个侍婢透露出来的,据说当下了聘礼,石小姐将成曹家媳妇的身分确定,同时石小姐也知道婚事谈得很顺利的主要原因是为了“冲喜”以后,曾经私下焚香祷天,愿意减损自己的年龄,为未来的婆婆延寿。在诗礼世家中,原有这种风俗,称为“借寿”,是一种仅次于割股的孝行。一个未来的儿媳,能这样孝顺,曹家都震动了,尤其是马夫人为此感动得哭了一场。 当然,这件事需要经过查证,另有目击其事的石家的仆妇,能指出祷天的时间与地点;此外石家的亲戚,异口同声地说石小姐秉性贤淑,在家除了自己的婚事要自己作主以外,其它任何父母之命,无不是百依百顺。总而言之,这桩感人的孝行,只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 于是曹雪芹说话了,石小姐之死,并非因为新居是凶宅之故。“借寿”向来以“一纪”计算,一纪便是十二年,石小姐的寿限不足四十,借出一纪,便到了大限。正见得神灵昭鉴,成全了她的孝心,与新居吉凶毫不相干。而且石小姐既已受聘,便是曹家的媳妇;她生前曾由锦儿接了来,私下看过她的“洞房”,魂兮归来,倘非其地,岂不大失所望? 马夫人支持他的说法,决定仍旧迁至噶礼儿胡同,而且进一步决定另挑日子办喜事,将石小姐的灵牌用花轿抬了来行合卺之礼,以及庙见、会亲,都是石小姐的侍婢抱着灵牌,如仪而行。 接下来喜堂的布置一处,是为“冢妇之丧”开吊,贺客变成吊客,而无不大悦,因为这是一个难得的,而且是有趣的经验。在“喝喜酒”时,有人说婚丧并举,而又有这一段感人的故事,真是罕见的好诗题,不可不吟咏一番;题目是“乾隆九年二月初三日曹府即事”,曹雪芹自己也和了一首,中有一句“盖棺犹是女儿身”,获得“吊客”的激赏。 当然,曹雪芹本就不想正娶,有此一段奇特的“断弦”的故事,更有理由不再“续弦”。好在日子过得很平顺,也很舒服,因为曹頫、曹震连年都有好差使,也都想到曹雪芹虽未做官,但过去对他们的前程,皆曾有很大的帮助,所以岁时接济,颇为丰厚,使得曹雪芹渐渐变成一个名士式的纨袴了。 * * * 噶礼儿胡同已经靠近宣武门了,是很短的一条胡同;西口斜对石驸马大街东口。曹震是坐车来的;一进门便遇见桐生,知道马夫人已经回来了,锦儿是在杏香那里。他当然还是先去看马夫人。 进门请了安,当然先谈平郡王的病,“摔是没有摔着,不过,清早起来,怎么好端端地摔了呢?”马夫人说:“太福晋嘴上没有说,心里可是很在乎这一点。” “那总是头晕的毛病又重了。”曹震问道:“大夫怎么说?” “大夫说,肝阳又升了。千叮万嘱,不能劳累,不能烦,要少见客。今天去探病的很多,都让门上挡驾了。” “四叔见着王爷没有?” “没有听说。应该是见着了吧。”马夫人说,“倒问一问芹官看。” 说着,便要派丫头去找曹雪芹来;曹震急忙阻止,“不必,不必!”他说,“我自己去好了。” 这所住宅由于原是花园之故,房屋因景而建,错错落落,观赏有余,但格局不甚严整。马夫人住的是一所五开间,后带厢房的敞轩,算是园中的正屋,原来题名叫做“退思斋”,取“进思尽忠,退思补过”之意,但噶礼不但未能补居官贪黜之过,反而添了一款家居不孝的大罪,所以曹雪芹将原来的匾额撤了下来,由于位置在全园之北,老老实实改题为“北堂”,以示为奉母之处;又筑起一圈围墙,将敞轩改成院落,院子里遍植萱草,内门楣上题“忘忧”二字。 北堂东面有道角门,出门是一片假山,山上、山下都有路,山上曲折高低的一道雨廊,尽头处一转入平地,便可看到一座月洞门,进门三楹精舍,连着两间平房打通了的敞厅,形如曲尺,院子里铺着青石板,四周摆满了石条櫈,櫈上便是各色盆景与花卉,题名仍旧是“梦陶轩”,那便是曹雪芹与杏香双栖之处。 梦陶轩通北堂,亦可经由山下;那是一个山洞,因为前后洞口,种得有桃花,曹雪芹便题名为“桃花坞”。本来可以住人,只为有一回地震,假山上出现了一条裂痕,雨水浸润,经常潮湿,那条裂痕几次拿油灰填塞,而潮湿依旧,只好将两头木门拆除,作为一条通路。曹震便是经这一条快捷方式而来的。 “震二爷来了!” 丫头这一喊,屋中有人迎了出来,是曹雪芹的儿子,今年十二岁,正式起了学名叫曹缵,字承祖;杏香管得他很严,所以见了曹震恭恭敬敬地请了安,口中叫一声:“二伯。” “乖!越来越懂规矩了。”曹震很喜欢这个侄子,摩着他的头顶问道:“论语快念完了吧?” “还剩下三篇没有念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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