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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“春和,”平郡王说了心里的话,“我现在只担心为张敬斋所累。”

  “是啊!”傅恒蹙着眉说:“这是个麻烦。”

  “你每天都进见,经常是‘独对’,皇上跟你提过没有,张敬斋到京后,皇上打算如何处置?”

  “提过一回,似乎打算‘亲鞫’。”

  “亲鞫”便是皇帝亲自审问,事不常有。平郡王只记得听人谈过顺治十四年辛酉的科场案,亲鞫时曾吩咐侍卫用刑:“打五棍。”棍是铜棍,一棍下来,就能打断骨头;以至于原本诗书满腹,未曾舞弊的举人,吓得连原来中举的卷子,是何题目都记不起来。“江左三凤皇”之一的吴汉槎,就是因此而充军宁古塔的。

  因此福彭脸色大变,颈脸通红,嘴角抽搐,彷佛要“卒中”似地;傅恒大骇,骇出急智,赶紧说道:“王爷请放心,我这一路去,路上一定能跟张敬斋见面,我会格外关照他,万一亲鞫,无论如何别拿王爷牵连进去。”

  这几句话很有效;加以在廊上侍候的庆恒跟贴身护卫,发现情况有异,赶紧入内,拿药的拿药,倒水的倒水,乱过一阵,平郡王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了。

  “你们出去!”平郡王福彭挥一挥手;等庆恒等人都走了以后,他才又将手按在傅恒膝上说:“春和,我要重重拜托你。张敬斋的事,你是知道的,他虽是我这一族的人,重用他的可不是我。”

  “是。是鄂文端。”

  鄂尔泰谥“文端”,不过平郡王只叫他鄂西林——鄠尔泰姓西林觉罗氏,“鄂西林在先帝面前,极力保荐张敬斋。”他说:“今上即位,凡有张敬斋的奏折,也都是鄂西林票拟积渐之势使然,不能把帐记在我一个人吧?”说着已有些喘气了。

  “王爷歇歇,这种情形,皇上也知道的;王爷大可宽心。”

  “怎么宽得下心?——”平郡王说话非常吃力。

  “王爷,请安心静养。”

  说着,傅恒要起身告辞,但平郡王一面用手势,一面用眼色,坚决地要他留下来,便只好重新坐定。

  “我要跟你好好谈一谈。”平郡王喘息略定,“我的日子也有限了;难得有今天的机会——”

  话没有完,庆恒闯了进来,“阿玛,”他说:“傅中堂一时还不走,过一天再谈吧!”

  “不!”平郡王略停一下,似乎觉得跟子侄不必作何解释,所以只简单地说了三个字:“你出去。”接着将脑袋扭了开去。

  见此光景,傅恒便向庆恒使个眼色,表示理会得他不让平郡王劳累的意思;庆恒便亦只好报以眼色,悄然退去。

  “春和,”平郡王说:“安静了十几二十年,如今彷佛又回到雍正初年的情形了,你想我怎么能宽得下心?”

  一半是为了宽慰平郡王;一半也觉得应该为皇帝略作辩解,傅恒便即答说:“王爷,这情形不大同。皇上只是即位以来,受的委屈多了,难免意气;如今也发泄得差不多了,我看不会再有甚么严厉的措施。”

  “不然。春和,你为人一向谦和,也不喜欢弄权,你不大懂——喔,春和,”平郡王急忙致歉:“我的话好像太不客气了。”

  “不!王爷说得不错;王爷确是有知人之明,说我不喜欢弄权,我很佩服,而且也很感激,王爷肯说真话。”

  “你能谅解我说真话的本心,我很高兴。春和,弄权是会上瘾的!一个人发现自己有这么大的权力,就像——”

  平郡王想找一个恰当而深刻的譬喻,很用心地在思索,以致于脸上血色又涌现了。傅恒非常不安,正待设法中止这段谈话时,平郡王想到了。

  “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,有一天在后园玩儿,无意间摘了一朵芭蕉的花,搁在嘴里,吸了一下,发现花露是甜的。当时大为惊异,不过,光有一丝甜味,自然心有不足,于是一朵一朵摘、一朵一朵尝,一百来朵芭蕉的花,都让我糟蹋尽了。春和,”平郡王一口气说下来,气喘不止,但还是补了一句:“皇上如今是尝到了权力的甜头了。”

  这个譬喻,在傅恒听来,有些匪夷所思,但一时不暇去深思,只好将顺着他的意思说:“王爷跟皇上从小在一起,看得很深;我一定把王爷的这个故事记在心里,随事几谏,请皇上别再糟蹋无辜了。”

  “能这样,春和,功德无量。不过,恐怕很难。”

  “王爷看我的。”傅恒拍一拍胸,趁机站起来说:“改天再来给王爷请安。”

  “老三,”平郡王将庆恒喊了来说:“你陪傅中堂喝酒去吧!好好儿替我劝劝酒。”

  这是预先说好了的,平郡王因为有病忌口,不能相陪,由庆恒代作主人;当下将傅恒请到花厅,已设下一席盛馔。虽说不邀陪客,但那是指外人而言,王府的长史、镶红旗的两个副都统,都是“自己人”,不在其内。

  席面是一张大方桌,只坐三面;南面系着大红平金桌围,桌前是一方很大的红毯子,原来是是王府长史顺福的主意,安排了好些杂耍,在筵前娱宾佐酒,回头就在这方红毯子奏技。

  花厅廊下,另有一班“粗细十番”——笛、管、箫、弦、提琴、云锣、汤锣、木鱼、檀板、大鼓这十样乐器之外,另加大锣、铙钹,名为“粗细十番”;只听檀板一声,众音并起,打了一套 《将军令》。就在这金鼓齐鸣声中,庆恒“安席”,傅恒上座;东面是两名副都统,常保住与惠承;西面是长史顺福与庆恒。

  “中堂请干一杯,一路顺风!”庆恒举相敬杯。

  “谢谢。”

  护卫斟满了酒,顺福敬酒:“中堂请干一杯,马到成功!”

  “谢谢。”

  第三杯是常保住相敬,祝词是:“早奏凯歌!”

  “谢谢!”傅恒看还有一个要敬,便看着惠承说道:“咱们一块儿来吧!”

  “是。”惠承举杯说道:“中堂早奏凯歌,加官晋爵。”

  “谢谢!谢谢!”

  这时廊上复又奏乐,这一回打的是《得胜令》,依旧是大锣大鼓,声震屋瓦,傅恒急忙摇手阻止。

  “王爷怕吵,这锣声太响了吧!”

  顺福也发觉不妥,急忙亲自走到廊将锣鼓止住,细吹细打地奏了一曲《感皇恩》。

  吹奏停了,傅恒说道:“咱们清清静静说说话吧!”

  “是。”庆恒想好了一个话题,“惠二哥,”他说:“你谈谈当年在科布多的情形。”

  原来惠承曾随平郡王打过仗,颇识战阵险易,当下细谈当年征噶尔丹策零的往事;傅恒停杯倾听,显得颇为注意。

  “中堂此去,有一个不妨重用——”

  他指的是傅尔丹,此人不甚懂将略,但有一项长处,能与士卒同甘苦,而且一点架子都没有;视部下如子侄昆弟,军中有此人管理,可以省却许多纠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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