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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一】

  “皇后在德州投河了!”

  耳语很快地在京里传了开来,但妄言妄听,大都将信将疑,只有极少数的人,包括病中的平郡王福彭,相信流言不假。

  * * *

  乾隆十三年戊辰二月初四,皇帝率皇后奉圣母皇太后启銮东巡。

  这是早在上年六月初一就颁了上谕的,定于来年正月巡幸东鲁,亲奠孔林;复奉圣母皇太后懿旨,泰山灵岳,宜崇报飨,一切典礼由大学士会同礼部,稽考旧章,详议具奏。

  皇帝祭孔的礼节,有康熙二十三年的成规,可资遵循;太后上泰山去烧香,无例可援,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

  礼部尚书王安国去请教保和殿大学士勤宣伯张廷玉;他很随便地说:“我们现在的这位太后,越老越健旺,不过想逛逛泰山而已。拈香的仪节,无可考查,亦不必考查,一句话:踵事增华,成就皇上的孝思。”

  张廷玉的话涉讥讽,但也是实话;六、七年来,年年由皇帝陪侍出游,远至蒙古、盛京、山西,近则东陵、西陵,至于热河不在话下,常是六、七月间启銮,过了八月十三皇帝的生日方始回京。这一次也是太后想到泰山去烧香,皇帝才有了以祭孔为名的打算。

  不想到了十月里,太后圣躬违和,皇帝宿在慈宁宫每日三次视药;皇后更是衣不解带地侍奉,一个多月的仔细调养,太后是复原了,不道皇后遭遇了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,皇七子永琮夭折了。

  皇后的第一个儿子,皇二子永琏夭逝于乾隆三年;八年之后,也就是乾隆十一年的四月,皇后才生了她的第二个儿子,肥头大耳,茁壮可爱,皇帝命名为永琮;郑康成注 《周礼》说:“琮之言宗也;八方所宗。”皇帝已暗示着将来会传位给他的这个嫡出之子。

  不想在世只得二十个月,便因出痘而不治,皇后哭得死去活来;她的伤心之处不止一端,自顾年已三十有六,难望再能生育,此其一;出痘是小儿必经的一关,最要紧的是看护周到,但皇后因侍奉太后汤药之故,不免疏于照料,可说永琮是为太后而牺牲了;再有一桩,便更使皇后郁结难宣了。不知甚么时候,皇帝与一直在陪伴太后的“舅嫂”——傅太太勾搭上手,而且生了一个儿子,名叫福康安,这年六岁,一直养在太后宫中。

  这些悲痛在心头烙出深刻的痕迹,不是短短的日子中能够弥补的,尽管东巡启銮的日子,由正月延到二月,但皇后意兴阑珊,任凭如何鼓舞,始终打不起精神,对太后的晨昏定省,更视为莫大的苦事,因为看到福康安就会想到永琏与永琮,尤其是太后、皇帝、福康安三代人在一起的那幅“天伦乐”的画面,更让她心如刀绞,简直要发狂,但是为了维持皇后的尊严,还有更重要的“母仪天下”的典范,她不能不咬紧牙关克制着自己。

  尽管如此,皇帝还是不谅解,因为她从永琮夭折以后,就从没有笑脸。

  一路上不断在龃龉。从曲阜到泰安,太后登上五岳之首泰山,心情舒畅地遍历道观佛阁,皇帝也凭吊了孔子“小天下处”、秦始皇避雨的“五大夫松”、宋真宗封禅的遗址,然后下山驻跸济南,皇帝的兴致极好,奉太后游赏趵突泉,还阅了兵,又单独祭了舜庙,并巡阅济南府城,六月十一日到了与直隶接壤之处的德州。

  德州是水陆要冲的一个大码头,来时舍舟登陆;归时下舆乘舟,宽敞华丽的“龙船”,是名副其实的行宫。这天晚上二更时分,变起不测,说皇后失足落水了。两岸“营盘”上护跸的禁军,都点起了灯笼,照耀得亮如白昼,但河水的浮光之下,一片深黑,会水的侍卫与太监,纷纷跳入河中,捞救了好半天,才把皇后找到,自然早就没气了。

  第二天发布上谕:“皇后同朕奉皇太后东巡,诸礼已毕,忽在济南微感寒疾,将息数天,已觉渐愈,诚恐久驻劳众,重廑圣母之念,劝朕回銮。朕亦以肤疴已痊,途次亦可将息,因命车驾回京。今至德州水程,忽遭变故,言念大行皇后乃皇考恩命,作配朕躬,二十二年以来,诚敬皇考,孝奉圣母,事朕尽礼,待下极仁,此亦宫中府中所尽知者;今在舟行,值此事故,永失内佐,痛何忍言?昔古帝王尚有因巡方而殂落在外者,况皇后随朕事圣母膝下,仙逝于此,亦所愉快。一应典礼,至京举行。布告天下,咸使闻知。”

  这一来,天下之人无不惊疑,照皇后在济南感寒致疾看来,“忽遭变故”应该是病殁,但既称“肤疴”,何以忽成绝症?且扈从的御医极多,曾否召来请脉;那怕是中风之类的暴症,亦断无不作急救之理。然则皇后的死因成谜了。

  谜底很快地便能揭晓,那天晚上,皇帝在皇后的船上,大吵了一架;皇帝挥拳揍了皇后,气冲冲回到自己的船上,皇后一个想不开,拉开窗子投水自尽。

  当夜,在内务府造办处当差的曹震,奉礼部尚书兼内务府大臣海望之命,与同事三人,星夜急驰到京,预备迎灵;其间抽空去见了平郡王,细陈这番变故的由来。

  “那末,皇上呢?是不是已经回銮了?”平郡王问。

  “皇帝还在德州;大概会由陆路回京。”

  “太后亦走陆路?”

  “不!皇上派庄亲王跟和亲王,护送太后,仍旧由运河到通州,再转陆路回京。”

  “喔!”平郡王想了一下问:“皇上是怎么个态度?”

  “有、有点抬不起头来的样子。”

  “当然啰,闹这么一个笑话,真正腾笑天下。不过——”平郡王忽然咽住了,落入沉思之中。

  曹震不敢打搅,息了好一会,正想动问,倘无别话,便待告退时,平郡王忽又开口了:“傅春和呢?”

  “春和”是皇后的胞兄,户部尚书傅恒的号;曹震答说:“王爷知道的,傅大人是出了名的忠厚,除了大哭一场以外,我看也不敢说甚么。”

  “嗯!”平郡王说:“他虽不敢说甚么,皇上一定会有表示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你见着方问亭了没有?”

  曹震当然见到了方观承,他从乾隆七年外放直隶清河道后,官符如火,第二年就升了臬司;乾隆九年命他随大学士讷亲勘查浙江海塘及山东、江南河道回来,调升为藩司;前年山东巡抚出缺,特为隔省调他去署理,直到去年方始回任。这一回是以直隶藩司的身分,出境迎驾,早就到了德州;扈从的曹震属于先遣人员,因而得与方观承叙旧,曾一再提起平郡王,问他的身子如何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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