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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二


  “有,而且还不少。”冯大瑞说:“这位禅修老和尚,在帮里的字排是个‘法’字,上‘法’下‘广’。他是山东兖州府人士,现在金山寺是个‘菜头’。”

  “‘菜头’是管菜园的头脑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原来是这样子。你的话原来都是有来历的。”曹雪芹问:“她那孩子呢?”

  “自然跟她在一起。”

  “是男是女?”

  “不知道。我问老和尚,他不肯说。”

  “他当然不肯说,说了不就等于承认有收容绣春这回事了?”曹雪芹问道:“你为什么不托人去打听?”

  冯大瑞不答,沉默片刻,忽然问说:“绣春的孩子是谁的?”

  曹雪芹没有防到他有此一问。稍微多想一想,觉得这话不可轻率做答,因为冯大瑞可能很在乎这一点,如果说了实话,他是如何来看待曹震,是件必须顾虑的事。他决定隐瞒真相,但也必须为绣春辩白,“大瑞,”他说:“请你不必查问,就算是我的好了。我可以告诉你,绣春没有错,一点都没有错。”

  同样的,这番答语,也是冯大瑞没有料到的,“芹二爷,”他问:“你说就算是你的,意思就是不是你的。是不是?”

  “也可以这么说。”曹雪芹问道:“大瑞,我请你说一句心里的话,如果你能跟绣春再见面,她也仍旧愿意嫁你,你会不会娶她?”

  “只要是她有这个孩子,不是她的错,我自然会娶她。”

  “好!”曹雪芹很兴奋得说:“我一回京就跟内务府去请假;最好能跟你一起到金山寺去找禅修老和尚,请他让我跟绣春见面。”

  “没有用!”冯大瑞使劲摇头,“他决不会承认。”

  “会!大瑞你信不信?”

  “我不信。”

  “我说个道理,你就会信了。我跟老和尚说:我来要我的孩子。我不知道孩子是男、是女,不过我知道孩子的名字,儿子叫曹绥,女儿叫曹绚。”

  冯大瑞愣住了,“芹二爷,”他问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仲四没有跟你谈过?”

  “他只告诉我绣春不知道怎么怀了孕,又不知道怎么失踪了,一直都找不到。”

  “那么,我告诉你吧!失踪的前一天,她问我,要不要她肚子里的孩子?我说要,她就叫我替孩子起名字。这话,我想绣春一定告诉过老和尚。”曹雪芹又说:“绣春还给我留下一封信,说有一天曹绥或者曹绚会上门认父。你想,是这样的情形,老和尚会不让我跟绣春见面吗?”

  冯大瑞全神贯注的听着,而且将他心中的感想一层一层的显现在脸上,惊异、兴奋,而最后是困惑。“芹二爷,”他问:“如果是女儿还不要紧,是儿子,上门认父以后,将来你把他抚养成人,替他娶了亲,有了孙子,那一来不就把你们曹家的血统弄乱了吗?”

  他说到一半,曹雪芹就发觉自己无意中失言了,也猜到他问这话的意思了,他是要弄明白,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?甚至已经想到,孩子原来就姓曹,否则便是乱了血统。因此,曹雪芹再一次考虑,是不是要说破绣春好意为待产的锦儿去管家,以至为曹震所乘这件事?想想还是不说为妙。“大瑞,这一点我也想过。我可以告诉你,不过我说了以后,你别再提了,行不行?”

  “行。”

  “我早已打算好了,等孩子长大成人,我自然让他复姓归宗。”

  “这一说,孩子并不姓曹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曹雪芹硬着头皮回答。

  “那么姓什么呢?”

  “你别问了。”曹雪芹说:“你刚才不是答应过我,不再提的吗?”

  冯大瑞语塞,但脸上有上了当的那种忍气吞声的神情。

  “大瑞,”曹雪芹很恳切地说:“你不是那种放不开的人。这件事既然不是绣春的错,你又何必认真?你只问你自己喜欢不喜欢绣春?如果喜欢,我怎么样也要促成你们破镜重圆。”他停了一下又说:“既然说是破镜,总有一道裂痕;这道裂痕的出现,也不能怪她一个人,是不是?”

  他的话说得很透彻,冯大瑞毕竟也是痛快人,当即答说:“芹二爷,我都听你的。”

  “好!”曹雪芹也很高兴,“这才象自己弟兄。”

  杏香已从何谨及桐生口中,约略得知通州的情形,但是曹雪芹跟冯大瑞会了面谈些什么,桐生根本不知;何谨知而不祥,索性装作一无所闻,因此,杏香在陪曹雪芹吃饭时,首先以次为问。

  “你是要问冯大瑞,还是绣春?”

  “问绣春?”杏香答说:“我虽没有跟她见过面,却不知怎么,心里总是在想,如果跟她见了面,一定也会投缘。”

  “那么,你应该觉得安慰,绣春犹在人间。不过要见她却不容易,除非我能到金山寺去一趟。”

  听他细说了经过,杏香也觉得除了曹雪芹,什么人要想见绣春,都会见拒于禅修。但曹雪芹要想去一趟金山寺,一样的也不容易。这就只有找秋月来商量了。

  “我想还有一个人,应该能跟绣春见面,”秋月说了个名字“王达臣。”

  “是啊!我倒没有想到。”曹雪芹显得很兴奋,“他们是胞兄妹,禅修老和尚没有理由拒人于千里之外。”

  “其实不是老和尚拦在前面,是绣春愿意不愿见而已。”秋月又说:“譬如说,我要是跟老和尚说,要见绣春,他当然一口拒绝,可是他一定会跟绣春去说,绣春不会连我都不愿意见,那时候老和尚自然会来找我。难得是,我又怎么到得了金山寺?”

  “还是应该先通知王达臣,他们同胞骨肉,直到绣春有了消息,一定连夜都要赶去。不过,那也是几个月以后的事——”

  原来王达臣这几年专为仲四开码头,打天下;此刻是在甘肃兰州主持联号。由西北到东南,水路兼程,也许一个多月才到得了。而况眼前通知王达臣,至少也要个把月。在急于想获知绣春确实信息的曹雪芹、秋月,乃至杏香,都觉得是件难以忍受的事。

  “还是我去。”曹雪芹说。

  下决心容易,做起来很难。首先是在旗的不能随便出京,请假也须有正当理由,不过这总还有法子好想;最难得是,这话该如何跟马夫人去说?问起来那禅修老和尚是谁?他凭什么把绣春藏起来,不让人跟她见面?这要解释明白,就得牵涉到曹震,等马夫人弄明白了,她会放心容爱子去涉历江湖吗?

  一往深处谈,障碍重重,曹雪芹大为沮丧,不过,最后杏香出了个主意,却很高明。“我看还是得请老何出马。芹二爷切切实实写封信,要说太太知道了她的消息,想念得不得了。这封信到金山寺交给禅修老和尚,他拿去给绣姑娘,岂有个不当时就要见老何之理?”

  曹雪芹与秋月都认为这是无办法中得唯一办法。可是以后呢?

  “以后?”秋月提出疑问:“能把她接回来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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