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三春争及初春景 | 上页 下页 |
一五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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连用两个“内外所共知者”,一笔带过,可以避免叙述当初争夺皇位的真相;接下来要表示他将此事看的甚轻;“至其于弘皙、弘升、弘昌、弘晈等私相交结,往来诡秘,朕上年即已闻知,冀其悔悟,渐次散解,不意至今仍然固结。据宗人府一一审出,请治结党营私之罪,革去王爵,并种种加恩之处,永远圈禁。朕思王乃一——” 写到此处,皇帝觉得为难了,要将庄亲王形容成怎样一种人?说他能干,则“私相结交”弘皙等人,便是有心谋反,处置不能不重;说他庸碌,则“畀以重大职任,俱在常格之外”,显失知人之明。 考虑下来,唯有自承无知人之明,才能“开脱”庄亲王,当下又写:“朕思王乃一庸碌之辈,若谓其胸有他念,此时尚可料其必无,且伊并无才具,岂能有所作为?即或有之,岂能出朕范围?此则不足介意者。” 写是写了,内心不免愧怍。他从小由庄亲王胤禄的生母宓妃王氏,及果亲王的生母勤妃陈氏所抚养,圣祖晚年万岁之暇,课幼子自娱,亲授胤禄以天算之学、火器之道,而皇帝又从胤禄受教,名为叔侄,义同师弟。自己一向讲究尊师重道,如今将胞叔而又为恩师的庄亲王贬得一文不值,所谓师道尊严,扫地无余,良心实在不安。 但非如此,这条苦肉计便无效用,只好随后补过。就文气推敲了一回,提笔又写:“但无知小人如弘皙、弘升、弘昌、弘晈辈,见朕于王加恩优渥,群相趋奉,恐将来日甚一日,渐有尾大不掉之势,彼时则不得不大加惩创,在王固难保全,而在朕亦无以对皇祖在天之灵矣。” 这样措辞,意示为了保全庄亲王,不得不然;稍稍道出了苦衷。接下来论弘皙之罪,笔下就不必客气了。 “弘皙乃理密亲王之子,皇祖时父子获罪,将伊圈禁在家,我皇考御极,敕封郡王,晋封亲王,朕复加恩厚待之,乃伊行止不端,浮躁乖张——”浮躁乖张者何在,皇帝心想,照实写出来,自己亦觉得丢脸。但如不写,便是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;而且,以后倘有必要加重刑罚时,亦无根据。 所以决定据实而书:“于朕前毫无敬谨之意,唯一谄媚庄亲王为事。胸中自以为旧日东宫之嫡子,居心甚不可问。即如本年遇朕诞辰,伊欲进献,何所不可?乃制鹅黄肩舆一乘以进,朕若不受,伊将留以自用矣。今事迹败露,在宗人府听审,仍复不知畏惧,抗不实供,此尤负恩之甚者。” 以下论弘升之罪:“弘升乃无籍生事之徒,在皇考时先经获罪圈禁,后蒙赦宥,予以自新之路。朕复加恩用至都统,管理火器营事务。乃伊不知感恩悔过,但思暗中结党,巧为钻营,可谓怙恶不悛者矣。” 这就要轮到弘昌、弘晈了。想到这两个人,皇帝觉得最不可恕,而且心中浮起了难以形容的厌恶之意。怡亲王受先帝之恩,天高地厚,所以他人略欠忠爱,犹有可说;怡王子孙如此,便是忘恩负义,绝无可恕。 深一层去想,弘昌、弘晈实在亦非背叛先帝,只是对他个人有成见而已。最明显的一个事实是,在以前,他们对和亲王弘昼跟对他的态度是大不相同的;偶然流露出来的那种认为他“出身微贱”的轻蔑神色,一想起来就会百脉贲张,无名火发。 此刻就是如此。但多年来他从师傅之教,学会了一个“忍”字;对“小不忍则乱大谋”这句成语,了解得再透澈不过。因此一到这种时候,他就不期而然地会作自我提示,心境也就比较能够平静了。 “弘昌秉性愚蠢,向来不知率教。”皇帝写道:“伊父怡贤亲王奏请圈禁在家;后因伊父薨逝,蒙皇考降旨释放。及朕即位之初,加封贝勒,冀其自新,乃伊私与庄亲王胤禄、弘皙、弘升等交结往来,不守本分,情罪甚属可恶。”至于:“弘晈,乃毫无知识之人,其所行为,甚属鄙陋,伊之依附庄亲王诸人者,不过饮食燕乐,以图嬉戏而已。” 写到这里,又出现了一个难题,弘普比他小五岁,从小就拿他当个小弟弟看待,与同胞手足无异;弘普亦当他胞兄看待,处处唯马首是瞻。即如弘皙的行径,便经常由他来密陈。这样一个论事有功、论人有情的人,加以莫须有的谴责,实在问心有愧。 可是漏了他就是一个易于引起猜疑的漏洞,也就只好很一狠心不顾他了。 不过话虽如此,措词还是尽量求缓和,“弘普受皇考及朕深恩,逾于恒等,朕切望其砥砺有成,可为国家宣力,虽所行不谨,又伊父使然,然亦不能卓然自立矣。” 罪状是宣布的相当明白了,接下来该定处分,当下宣召平郡王至养心殿,打算听听他的意见。 平郡王很聪明,何肯乱作主张,平白地得罪人,当下磕头说道:“庄亲王谊属懿亲,其处分除出宸断以外,任何人不得擅拟。” 皇帝亦知道他的用意,只好自己先定了处分,再跟他斟酌,“先说庄王,当然不会革爵;内务府亦仍旧要他管。我想亲王双俸及议政大臣是不能保留了;还有理藩院尚书,想来他亦不好意思再跟蒙古王公见面,也免了吧?”皇帝问说:“你看如何?” “臣愚。”平郡王答说:“窃以为皇上莫如先召见庄亲王加以温谕,以示倚任如故。” “这——”皇帝有些踌躇,因为不知道召见庄亲王时该说些甚么? “或者,”平郡王很机警的又说:“召见贝子弘普,嘱咐他转告庄王。” “这倒行!” 平郡王立刻接口:“弘普现在銮仪卫。臣当传旨,命其即刻进见。” “可以。” 平郡王就此脱身,亲自到銮仪卫传旨,陪着弘普到养心殿门前,拍拍他的肩说:“记住!做戏。” 要言不烦的两个字,说得弘普心情改变了,已知是“做戏”就不必认真,所以进殿磕头以后,表情木然。 “小普,”皇帝仍旧用从小至今未改的称呼;他用不胜疚歉的声音说:“你总知道,我是万不得已。俗语说:‘作此官,行此礼。’当皇上也是一样。官样文章,亦不能少。反正我心里知道就是了。” “是。” “小普。你能不能把你的贝子借给我?” 这使得弘普想起十年前的一桩事,不知是谁从“罗剎”——俄罗斯奉使回来,贡上两个精巧的打簧表,先帝分赏了“四阿哥”和他。那知四阿哥在圆明园沿着福海散步,取视金表时,一不小心,掉在湖中。第二天先帝召见,他怕问起金表,无以为答,便去找弘普商量:“小普,你能不能把你的金表借给我?” 回忆到这段往事,少年友于之情,油然而兴,不自觉地出以当年戏谑之词,“金表能借,贝子不能借。”他说。 “算了,算了!”皇帝笑道:“先把你的贝子借给我,将来还你一个贝勒;也许是郡王也说不定。” *** 处置分作两部分,一部分照宗人府所议;一部分加恩从宽。弘升永远圈禁,弘昌革去贝勒,都是宗人府的原议。弘普的贝子,既为皇帝所“借”,当然也革去了。 从宽的第一个是庄亲王,免革亲王,只撤双俸及议政大臣、理藩院尚书。他的差使还多得很,何者应去,何者应留,自行请旨。惩罚臣下,开一新样;而其中自有深意,暗示对庄亲王的处分,别有衷曲。 第二个是宁郡王弘晈,上谕中说:“弘晈本应革退王爵,但此王爵系皇考特旨,令其永远承袭者,着从宽仍留王号,伊之终身永远住俸,以观后效。” 宣旨的是方观承。奉差既毕,正心里在想应该如何安慰弘昌时,忽然发现弘晈泪流满面,接着伏地饮泣,不免诧异,急忙蹲身下去,将他扶了起来。 “王爷何以如此伤心?王号仍旧保留,住俸亦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事。”方观承还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:怡贤亲王留给子孙的家业,几辈子都吃不完。 “我不是为我的处分,我伤心的是,皇上把我看的一个子儿不值。”弘晈且泣且诉:“说我‘毫无知识’,说我‘卑陋’,已经让人受不住了;还说我的‘依附庄亲王等人,不过饮食燕乐,以图嬉戏’,把我看成甚么人了?我大小是个王,竟把我当作打‘镶边茶围’的‘篾片’了。你想,作践的我这个样子,我还有脸活下去吗?” 原来为此!方观承倒是深为同情;但语言“卑陋”,却绝非苛责。心想:难得他还有羞耻心,不正好切切实实作一番规劝。 “王爷,你别错怪皇上;皇上是一番‘恨铁不成钢’的至意。譬如说吧,甚么‘镶边茶围’,这种市井之语,出诸有身分之人之口,能让别人瞧得起吗?王爷,你得仔细想一想上谕上‘以观后效’那四个字。既有受了羞辱不想活的志气,何不发愤读书?读书可以变化气质,化鄙陋为醇美,不但可洗今日之耻,将来还有大用的日子呢!” 弘晈把他的话,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;抹一抹眼泪,怔怔地想了好一会说:“我也不望大用,不过一定要一洗今日之耻。” 说话马上不同了,方观承大为赞美,“这才是。”他说:“我把王爷悔悟向上的情形跟皇上回奏,皇上一定也很高兴。” ***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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