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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九


  “我以为你想见庄亲王呢!你要见平郡王还不容易,你们是至亲。”

  “不错,至亲!”曹震怕他故意闪避,紧盯着说:“不过公私得分一分;这件事是方先生交代的公事。”

  “不敢,不敢!我那有资格交代你老兄干甚么,无非奉命转达而已。”方观承略停一下,凑近他耳边说:“通声,我告诉你一句话吧,足下大名曹震二字,已经简在帝心了。”

  “真的?”

  “当然真的。”方观承意似怫然,“通声,你莫非疑心我是在胡说八道?”

  “言重!言重!”曹震急忙致歉,“恕我失言。”

  话虽如此,心里却很得意,非得是这种态度,才能逼出他的真话来。

  到的第二天,曹震刚起床不久,便有门上来报,说“王府”派了人来。曹家上下所说的“王府”,当然是指平郡王府,但不一定是指石驸马大街,已历数世,原称“克勤郡王府”的平郡王府。

  原来平郡王为了好些皇帝交代的差使,不但要“守口如瓶”,而且还需“密意如城”,言语行踪,泄漏不得半点,所以在鼓楼附近,另设了一座公馆,处理机密事务,非极亲信的人是进不去的。在曹震,如说“王府派人来请”,必得问清楚,是在石驸马大街,还是鼓楼?

  ***

  福彭在鼓楼的这座公馆,亦可说是“金屋”,是他与阿元双栖之处。当然,除了曹震,或者方观承等等关系特深的少数人以外,是看不到阿元的。这天曹震奉召而至,平郡王正在重帷深垂的花厅中,接见一名御前侍卫;传出话来,先让曹震到上方去见“庶福晋”,有事托付。

  “震二爷,我们家老爷要升官了。”

  所谓“我们家老爷”,是指乌都统;曹震还不知道这个消息,便即问说:“是那个缺?”

  “是荆州将军。”阿元答说:“不过也不一定。我听王爷说,要等召见以后,才能定局;不过官是一定要升的。”

  “由王爷照应,自然会升官。”曹震问道:“庶福晋有甚么是交代?”

  “我家太太今年整五十,我想送份礼;不想让府里知道,打算请震二爷替我办一办。”

  阿元随平郡王别居在这鼓楼的公馆,太福晋颇不以为然,于是全府上下也就拿异样的眼光来看这个“庶福晋”了。在这样的情形下,阿元当然要识趣,有事宁可求曹震,不愿麻烦府里的内外账房,免得又遭人非议。

  在曹震自是义不容辞的事,“好!”他说:“我替你办。”

  阿元点点头,回身进屋;过了一会,一手拿一张纸,一手拿一个皮纸包,走来交给曹震。

  “要买的东西,我已写在纸上了。钱不知道够不够?不够请替我垫上,我还你。”

  曹震接过纸来看,是要打一副珠花送乌都统太太;珠子大小,穿甚么花样,写得明明白白,而且还注了一笔:“费银百两上下为宜。”

  皮纸包着的是金叶子,曹震问明了重量,估计足够;便即问说:“打好了怎么办?”

  “最好让我看一看,我得写封信,还是要劳动震二爷,派人替我送到热河。”阿元又说:“生日还有半个月。”

  “那得上紧了。我今天就派人去办。”

  这时平郡王福彭所会之客,已经告辞,着人来请曹震叙话。见过了礼,福彭随手将一张单子递了给曹震;接过来一看,只见上面写的是:“履亲王允祹等奏定:端慧皇太子吉兆,应尊称园寝,造享殿五间;两庑各五间;大门五间;琉璃花门三座;燎炉一座,覆以绿瓦。题主时礼节,敬拟牛一羊二,奠帛、奠爵,读文致祭。嗣后祭祀仪,与妃园寝同。”

  曹震只知道端慧皇太子是永琏的封号,茔地在西直门八里庄,却不解福彭以此单相示的用意,惟有看了用心记住,仍旧将单子放还书桌,静静听着。

  “端慧皇太子园寝的工程,奉上谕,交给恒亲王世子去办;他跟我要人,我把你的名字告诉他了。你明天前去见他,说是我让你去的。”

  “是!”

  “我告诉他,泰陵的工程是你经手的,这方面的种种情形很熟悉,他大概会派你提调工程。”

  曹震暗暗心喜,又得了一个极肥的差使,当下笑嘻嘻的替福彭请了个安说:“多谢王爷栽培。”

  “你先别高兴。”福彭正色提出警告,“第一,工程决不能马虎,外观更要讲究。你可以先去看看荣亲王园寝的规模,做个参考。”

  曹震一时无以为答,因为他想不起来荣亲王是谁。

  “你听明白了没有?”

  “回王爷的话。”曹震老实答说:“那位是荣亲王?”

  “世祖章皇帝的第四子;端敬皇后所出。你问一问‘屯田司’的人就知道了。”

  这下曹震才想起来。荣亲王的生母,相传是冒辟疆的爱姬,出身秦淮,所谓‘笛步丽人’的董小宛,先为多尔衮所掳;多尔衮死后被祸,妻孥皆没入‘辛者库’,董小宛为孝庄太后所识拔,作慈宁宫的女侍,后来成为世祖的妃子,宠冠六宫。荣亲王生未数月即殇,子以母贵,尚未命名,载入玉牒,即封为荣亲王,起造园寝,据说吴梅村“清凉山赞佛诗”第二首结尾,“高原营寝庙,近野开陵邑,南望仓舒坟,掩面添凄悱”那四句,所咏的就是此事。

  “是的。我知道了。”曹震连连点头:“我回去问屯田司。”内务府的屯田司,专管陵寝。“请王爷在交代第二件事。”

  “第二,你知道弘升常跟那些人来往吗?”

  弘升即是圣祖第五子恒亲王允祺的长子,早在康熙年间,即已封为世子。由于允祺同母弟允禟为世祖所恶,所以允祺也受了连累;而弘升则因颇得允禟契重之故,竟无端被圈禁在家。但允祺实在是个胆小怕事、忠厚谨慎的人,世祖看他们父子并无异心,将弘升放了出来。到的现在的皇帝即位,派为都统,并管理火器营事务,是个很重要的差使。曹震只知道他跟庄亲王允禄的次子弘普,常有往还,此外就不大清楚了。

  等他据实回答以后,福彭才低声说道:“你知道不知道,他经常在理亲王府行走?”

  曹震颇为惊异,而且也很困惑。理亲王弘皙对皇帝是反对的,弘升既受皇帝重用,何以又会常跟弘皙接近?那不近乎忘恩负义了吗?

  但最让他想不通的是,照弘升的态度,应为皇帝所厌恶,而居然仍旧管理作为羽林宿卫中的劲旅的火器营,且还派了主办端慧皇太子园寝这种要亲信才能获得的差使;这又是何缘故?

  虽有重重疑团在心,却还不便发问;曹震只是老实答说:“理亲王府中,我从未去过,也难得听人谈理府的情形,不知道升世子常在那里行走。”

  “你仍旧装作不知道好了。不过,以后你得多留意弘升的行迹。”福彭又说:“他们都是爱玩的人,以后会拿你当亲信;你就尽力巴结吧,跟他们混在一起,越亲密越好。”

  曹震恍然大悟,福彭把他举荐给弘升的目的是,安一个“坐探”在弘升的身边。如果仅仅是侦查行踪,按时报告,这个任务不难;但有一层却必须先请示。

  “回王爷的话,若说要跟他们混在一起,那就少不得会跟着升世子,也常到理亲王府走走。这,”他率直的问道:“这不犯忌吗?”

  “不会。”福彭又加了两个字:“有我!”

  那就可以放心了。曹震辞出王府,先派人去办阿元所托之事;然后换了衣服去访成记木厂的掌柜杨胖子。

  “震二爷,是那阵好风把你老给吹来的。”杨胖子满脸笑容的从柜里迎了出来,“我正打算着这一两天抽空上你府里去请安,有件事跟你老商量。”

  “喔,又事跟我商量。你说吧!”

  杨胖子回头看了一下,踌躇着说: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。震二爷能不能先请坐一下,等我打发了那些朋友,陪震二爷去个地方,好好儿谈。”

  “是甚么地方,我来赴约好了。”

  “不,那不方便。”

  “好吧!我等你。”

  于是杨胖子将曹震让到客座,派人招呼茶水,道声“少陪”,匆匆走了。

  曹震心里在想,杨胖子要跟他商量的,与他要跟杨胖子商量的,也许是同一件事。倘或推测不误,那就该让他先开口,以逸待劳,话就好说得多了。

  ***

  车子到了杨梅竹斜街,下来一看,是弋阳腔“六大名班”之一,“集庆部”的“下处”。

  伶人的住处,名为“下处”,有大小之别,“大下处”是“班底”所住,稍有名气的伶人,另占一座院落,布置精洁,足以款客。通常都冠以堂名;杨胖子带曹震来的这个下处,名为“春福堂”,是两个人一起住,一个叫开喜,唱小旦;一个叫曾莲官,唱小生。杨胖子就是曾莲官的“老斗”。

  那座院落不大,正屋三间,另带两间厢房。曾莲官住的是正屋东面那一间,屋子里生的极旺的炭盆;曾莲官只穿一件宝蓝宁绸夹袍,上套一件玄缎琵琶襟的坎肩,脚上是一双薄底双梁鞋,梳一根油松大辫。衣衫虽薄,却以炭火所熏,脸上白里透红,像中了酒似的。

  “这位是曹老爷。”杨胖子说,“你也跟我一样,叫震二爷好了。”

  “震二爷,你好!”曾莲官蹲身请了个安,“我叫莲官,你多捧场。”

  “好说,好说!”曹震拉着他的手问:“你今年多大?”

  “十九。”曾莲官转脸问杨胖子:“是先喝茶呢,还是就喝酒?”

  “就喝酒吧!”杨胖子又说:“拿纸片。”

  “喳!”屋外有人应声;声音及其响亮。

  这是下处的规矩。“拿纸片”是为了“叫局”;叫局自然要摆酒请客,这是进财的事,所以窗外伺候的伙计,必得高声应客,表示恭敬,犹在其次;主要的是让“花钱的大爷”觉得有面子。所以这些“胡同”里,流行两句口号:“得意一声‘拿纸片’,伤心三字‘点灯笼’。点灯笼赋归,自是黯然魂消,所以谓之‘伤心’。”

  当下有个穿半截黑布棉袍的伙计,手端一个木盘,掀帘而入,盘中有笔墨,另外一迭粉红色的纸片,上印“春福堂”字样。杨胖子持笔在手,看着曹震说:“报名吧!”

  “我没有熟人。”

  “我跟震二爷举荐一个人。”曾莲官向杨胖子说:“开喜今儿没有客。”

  “对了。开喜不错。如果不中意,回头再叫。”说着,杨胖子提笔写了“本堂开喜”四字,随手交了给伙计。

  “还有别的客没有?”曾莲官问说。

  杨胖子踌躇了一下,向曹震征询意见:“两个人喝酒,好像太冷清了一点儿。”

  “那就把你的同行找几个来。”

  “不能找同行。”

  这就很明白了,他是要谈一桩买卖,怕同行相妒,必须隐瞒。曹震便即答道:“你不找同行,我也不找内务府的朋友。”

  两人相视一笑,莫逆于心,杨胖子忽然说道:“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,把令弟芹二爷请了来,怎么样?”

  “也行!”曹震对曾莲官说:“劳驾,看我的人在那儿?”

  他是指魏升,已在门房里烤火喝酒了;脸上喝得通红的走了来,曹震一见便开骂了。

  “好猴儿崽子,我这儿还没有动静,你倒先喝上了。”曹震接着又说:“你赶紧去一趟,把芹二爷接了来。别说我在这儿。”

  “那么,说在那里呢?”

  “混账东西,你不会自己编吗?怎么着,你是喝醉了不是?”

  主仆之间,原有戏谑的意味;所以魏升面不改色,笑嘻嘻的走了。

  “咱们先谈正事吧!”曹震又说:“回头人来了,不便。”

  于是,乘曾莲官指挥下人摆桌子的空档,两人避到一边,促膝而谈;杨胖子一开口,便知彼此要谈的,正是同一件事。

  “说要替大阿哥造坟,震二爷你听说了没有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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