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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九


  “何以见得中不了?你存着这个妄自菲薄的心,就是,”秋月有些气了,话说得很重,“干脆说吧,你这就是不长进。”

  “那可是没法子的事。”曹雪芹冷然问道:“你知道考什么?考八股!世界上什么书我都要看,就是八股文读不下去。天性如此,命也运也!”

  “我可不爱听你这话。”

  “你放心!”曹雪芹半开玩笑的,“这一回赶不上了,下一回再开博学鸿词,我一定好好儿拚一拚。”

  秋月去不以为他在说顽话;立即问说:“博学鸿词考什么?”

  “上回是一首诗,一篇赋,这回不知道出什么题目,反正决不是靠八股文。”

  “那么,下一回是什么时候呢?”

  “不一定。”曹雪芹很快地将这个话题甩开,“你跟震二哥谈了杏香没有?有什么安抚她的办法?”

  “无非替她找婆家。”

  “谁替她找呢?”

  “你想呢?”

  曹雪芹想了一下说:“仲四奶奶。”

  “一点不错。”

  “这不就是当年替绣春想的法子吗?”

  马夫人跟秋月的感想,也正是如此;秋月怕无故勾起曹雪芹的闲愁,便不搭腔,顾而言他的说:“你今天去买了绫子?““喏!那不是。”

  秋月转眼去看,有好几卷白绫置在条桌上,便又说道:“你何不早早画了出来,让我也欣赏欣赏。”

  “好。明后天我就动手。”曹雪芹问:“你要不要?我替你也画一幅。”

  “画什么呢?”

  “随你高兴。”

  “等我想象。”

  “你想吧!”曹雪芹站起身来,把锦儿送的红葡萄酒及苏州茶食,都打了开来;用只茶杯到了一杯酒,慢慢辍饮着,像自己的心事。

  “你替我画两句诗意,行不行?”

  “怎么不行?那两句?”

  “天意怜幽草,人间重晚晴。”

  “意思倒真好,不过很难画。”曹雪芹说:“‘幽草’还好办,‘晚晴’怎么办?”这一下,他把自己的心事丢开,苦苦思索如何把这两句诗画出来?秋月见他攒眉吸气的那种窘态,便劝他说:“不是急的事,何必这么自讨苦吃?”

  “要苦才有乐,要花心思的玩意,就是这么一点迷人。”

  “可惜,你的心思常常不用再正路上。”

  “怎么回事?”曹雪芹皱起眉说:“我这趟回来,觉得你变过了。”

  “变过了?怎么变?”

  “几时弄成这样子的头巾气。“

  “我不懂什么叫头巾气;不过自己倒觉得有点儿婆婆妈妈。也许真的老了吧。”

  听得这话,曹雪芹一阵心痛,却又不是那种美人迟暮的怜惜;仿佛如见一朵亭亭玉立、玉洁冰清的白莲,未得盛开,便已萎缩。于是忍不住定睛去细看。秋月并未发觉,因为她正在替曹雪芹剥香榧,硬壳之中,果仁以外的那层黑衣,要细细的刮干净了才好吃。此时,只见她垂着眼帘,睫毛在平常看似有若无,这会才看清楚,虽细且淡,却即密而齐,眨眼时如两幅湘帘,倏起倏落,曹雪芹就不由得忘其所以了,紧盯着看了。

  秋月偶一抬头,当然发觉了;她对曹雪芹所有反常的言行,都是不肯轻忽的,当下问道:“怎么啦?”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脸,“有那儿不对劲?”

  “我一直在瞧你的眼睫毛。”曹雪芹童心十足的,拿手比划,“刷,一下上去,刷,一下下来。记得不?我小时候,最爱放帘子。”

  怎么不记得?一到夏天,滴水檐前又高又宽的芦廉,总在辰时便得放下;曹雪芹最爱抓住帘绳,突然松手,芦帘一失拘束,“刷拉”一声,直垂到地,带来一片清凉的阴影,觉得是件最痛快、最好玩的事。

  “你好说呢!就为你听那‘刷拉’一声,还我差点摔死。”

  记不得是康熙六十年,还是六十一年的夏天了,那天夕阳西下该当是卷帘的时候,恰好眼前无人,秋月自己端了两张方凳叠起来,爬了上去用书叉去勾那反弹到顶的绳头;不到下面方凳有条腿坏了,一侧之下,秋月仰面栽了下来,将后脑勺都摔破了。曹老太太从没有认真骂过孙子,只有那一回心疼秋月,狠狠训了曹雪芹一顿。

  十几年前的事,恍如眼前;曹雪芹歉意地笑道:“不过,我可也为你挨了老太太的骂。”

  “不骂还好,骂了我更受罪。”秋月回忆着说:“当时你是哭着让人哄走了;老太太可又疼你在心里,说不出口。那一下什么人都不对劲了,嫌这个,说那个,还是得我起床来对付。”

  “我倒还不知道这一段。”

  “你怎么会知道?老太太在日,上上下下为你受的委屈,可多啦。“秋月又说:“你要不能替老太太争口气,咱们的委屈,可都是白受了。“听得这话,曹雪芹心里很不安,“你说,我要怎么样才是替老太太争气?”曹雪芹说道:“老太太常说,指望我无灾无难,平平安安过一生。那可是得看命,不时能强求的事。”

  “怎么叫不能强求?莫非你就不知道‘自求多福’这句话?”

  曹雪芹默然,就着秋月替他剥得香榧,喝了两口酒,到底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:“不一定要会做八股文才能‘自求多福’。”

  “不要说这个了!只要你肯用功读书就行了。”秋月又加了一句:“省得临时抱佛脚。”

  曹雪芹懂她的意思,很想告诉她:“博学鸿词”数十年不一定举行一次,是哄你的话,别痴心妄想吧。转年想到秋月听了这话的反应,便不忍出口了。即不忍出口,就索性再哄哄她,至少也可以让她快慰于一时。曹雪芹想定了便说:“你的话不错!我得好好而在《昭明文选》下点功夫;杜诗也得重新理一理。”果然,秋月愉悦的微笑了,眼角唇边浮起的皱纹,看来显得老了,但那双眼却仍旧澄如秋水,令人不敢起什么杂念。

  “你最近做诗了没有?”曹雪芹突然问说。

  “早就丢开了。”秋月答说:“我这哪叫诗?不过,你倒真得下点功夫,免得将来闺中唱和,给逼了下去。”

  “你也说得太远了。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?”

  “还会怎么样?还不是太太一去,就得定下了。”秋月又说:“太太连见面礼儿都预备好了。”

  “是什么?”

  曹雪芹不过好奇,秋月却当他关心婚事,便故意说道:“偏不告诉你。”

  曹雪芹一笑而罢,却又说道:“你也别把人家看得太高了;说不定她做的诗,还没有你好。”

  “得了!决不会有的事——”

  “喔!”曹雪芹打断她的话,“你到底去不去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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