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三春争及初春景 | 上页 下页 |
七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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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为甚么?” “嗯——”杏香迟疑了半天,终于发现,自己是吃了哑巴亏,有苦难言。 “怎么好端端的,就要走了呢?到底为了甚么?”阿元倒被勾起了满怀离情别绪,还打算有所挽回,所以摇着她的手,不断追问。 杏香在这片刻之间,已都想过了,只要一谈过去,便显得曹雪芹薄幸,而自己却有乞怜的意味。她的性情,属于刚强一路,宁愿打落牙齿和血吞,不愿受怜;所以昂起头来,装得很洒脱似地说:“原是我自己想错了,我根本不该来的。” “你当初是怎么来的?” “是震二爷要我来的。” “你?”阿元兼有关切与好奇,抓住线索追根究柢;“你跟震二爷又是怎么认识的呢?” “这,说来话长了。”杏香拿定了主意,不再多透露一星半点;站起身来,“再谈吧!我走了。” 说完,头也不回地走了,挺着胸,步子很快;但走得太匆促,不免有些脚步踉跄。阿元倒为她担着心,深怕她摔倒。 杏香的影子,消失在金粟斋;却留在阿元的心里。曹雪芹不在,十分清闲,这就让她不断地在想这件事。“震二爷让她来的;来干甚么?”她在想:“为甚么又要走了?这是震二爷来了才有的事,看来要她走,多半也是震二爷的意思。可是,临走何以又要找芹二爷呢?” 这一连串念头转下来,自然而然的就有了一个了解,杏香之走,必与曹雪芹有关。这件事到要好好打听一下。 曹雪芹是第二天快中午时分才回来的,也没有去远,是到喀喇河屯行宫住了一夜;当然不是在行宫里面,而是行宫西面三里,是为内务府人员预备的一处行馆。喀喇河屯行宫有个笔帖式叫巴穆哈,比曹雪芹只大三岁,有一回因为行宫的公事来见曹頫,彼此结识,颇为投缘。曹雪芹早就想去看他;这天正好了此心愿。 巴穆哈也是单身在热河,不过有个从小带他的金嬷嬷跟了来照料。那金嬷嬷烧得一手好南方菜,而且殷勤好客;因此,曹雪芹颇得宾至如归之乐。这天因为到的迟,午饭本已误时,到未时方始上桌;剧谈快饮,佳肴不断,因此这一顿午饭连上晚饭,吃到起更方始结束。曹雪芹有了七八分酒意,加以骑马劳累,一上床便已入梦。黎明起身,主客周旋着吃了早点,倒又要踏上归途了,在这一日一夜之间,曹雪芹一直怀着一个疑团,为何要她避开杏香? 路上当然也问过,桐生只答一句:“我也不知道,得问震二爷。”曹雪芹知道他未说实话,但却找不出工夫来细细盘问,因此一到家便找曹震。 “震二爷陪着四老爷,还有京里来的杨司务进宫去了。”说完,阿元问道:“来大人接到了没有?” 曹雪芹愣了一下才想起,这是他避开杏香的一个借口;含含糊糊的答说:“还没有。”紧接着又问:“杏香呢?” 这一问,发愣的就是阿元了;她将曹雪芹从头看到脚,倒像要估量一个人的身分似的。 像这样看人,自然惹得曹雪芹不悦;当即板起脸说:“我的话,你听了没有?” “听见了,等我想一想。” “想甚么?”曹雪芹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提高了。 “芹二爷,刚刚到家,你先歇一歇;我替你沏茶去。” “我不渴。你只赶快回我的话就是。” 阿元没有理他,借沏茶的工夫,将昨日至今,接连发生的意外情形,拚在一起来想;她原以为杏香要走,是曹雪芹早就知道的,如今方知不是。但看他问到杏香的那种急迫神情,却是证实了自己的推断不错,杏香之走,必与他有关。 那是甚么关系呢?这个疑问要打破,也很容易;只一说实话,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。 “杏香走了!”阿元一面说,一面将一杯茶递了过去。 在曹雪芹,就像刘备听得曹操说,“天下英雄惟操与使君”那样,心中一惊,手上一震,捏不住那只康熙五彩双耳盖杯,掉在地上,打成数片。 竟是如此震惊!这就见得关系太不寻常了!阿元故意避免去看他的脸色,俯下身去,收拾瓷片,口中说道:“可惜了!这么好一只杯子!” 曹雪芹当然也发觉自己失态了,不过他也不愿过于掩饰心事,便又问说:“到那里去了?” “说是回通州看他嫂子去了。” 原来是这个缘故,想必是翠宝有病;或者出了甚么意外,杏香急着去探望。可是,何以未听曹震谈起,而且,更何必要自己避开? 曹雪芹已看出来,其中大有曲折,不是一两句话可以问得明白的。因而索性暂且不问;坐下来静一静心,等阿元收拾了碎瓷残茶再细细来谈。 “阿元”,他说,“你把杏香怎么忽然回了通州的情形,都告诉我。” “我也不太清楚。”阿元答说:“昨儿,也就是芹二爷刚让魏升请了出去,她就来了,开口就问到芹二爷你;我觉得奇怪,芹二爷不就在四老爷那里吗?怎么没有瞧见。接着桐生近来,说四老爷派你去接来来大人;又说你已经先去了,要他来收拾行李,随后赶了去,杏香还帮着收拾行李——”。接着,又将她如何催杏香回去,怕“四老爷”会找,杏香这才透露她要走了;以及问她何以忽然要走?杏香是如何欲语还休,终于自怨“根本不该来的”;然后踉踉跄跄地走了,真怕她会摔倒的种种见闻,都说了给曹雪芹听。 曹雪芹明白了,是曹震逼着杏香走的;料到杏香会来找他,所以让他匆匆避开。于是,她又回想到前天晚上,与曹震联床夜话的光景;显然的,她是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,为他破解了两难之局。这是好意,但这样做法,必然会让杏香误会他心存薄幸,有意弃绝;最使曹雪芹不安的是,杏香除了恨他,还会看不起他,出以这种不敢明说,只在暗中捣鬼的卑鄙手段,那像个光明磊落的男子汉。 看他久久无语,阿元可是忍不住了;“芹二爷,”她说:“如今该我问你了;杏香找你到底有甚么事?” “想来,她是要把震二爷要她回通州的话告诉我。” 阿元想问,她为甚么特别要来告诉呢?话到口边,改了这样说:“震二爷为甚么要她回通州?” “这话,”曹雪芹答道:“我也正要找震二爷问呢!” 这句话答很巧妙,阿元竟无法再往下探问:杏香跟他到底是何关系,始终未能明白。 曹雪芹却还有话要问:“杏香是甚么时候走的?” “今儿早晨,”阿元答说:“魏升送了去的。” “你送了她没有?” “没有。等我得了消息,赶去想送她,她已经走了。” “昨儿晚上呢?你们睡一屋,总要问问她吧?” “怎么没有问?谁想到,她就是不说;只说了句:震二爷告诉她,她嫂子病了,很想他。”阿元突然问道:“芹二爷,她嫂子病了,很想她;震二爷是怎么知道的呢?” 这又是一句难答的话。曹雪芹心想,既然自己有瞒着的话未说,于理也不能泄曹震得底;因而随口答说:“这就不知道了。” 看他似乎又懒得多说之意,阿元很知趣的不再提这件事;只问:“四老爷跟震二爷都不在家,前面也没有甚么人伺候,饭是不是开到这里来吃?” “也好!”曹雪芹等她走到门口时,忽然改了主意,“不必了!我还是到前面去吃吧,省的麻烦,反正有桐生在。” 改主意的缘故,就是为了可以避开阿元跟桐生说话;他做了一个决定,必须尽快告诉桐生。 “我要跟杏香见一面。”他说:“咱们吃了饭就走;赶一赶,一定可以赶得上。” 桐生一惊,立即推托,“都走了大半天了,怎么赶得上?” “怎么赶不上?杏香当然是坐车,咱们骑马;马比车快,赶到宿头不过晚一点,一定能见着面。” “何必呢!”桐生劝道:“人家都已经走了。” “不!”曹雪芹固执的“一定得见一面。” “见了面又能说些甚么?” “我得告诉她,我不知道她要走——”。 “芹二爷,”桐生抢着说道:“那一来就大糟特糟了。” “怎么会?” “怎么不会?”桐生问道:“芹二爷,你见了她,把话跟她说明白了,意思是仍旧要她;那么,是怎么安顿她呢?” “我叫她跟着她嫂子,总有一天会把她在接了来。” “那一天?” “总有那么一天。” “万一没有那么一天呢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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