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三春争及初春景 | 上页 下页 |
七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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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吴?” “乌。” “乌?吴?”曹雪芹微皱着眉在辨别这两个字的四声。 阿元却忍不住笑了,但旋即掩口,然后轻声说了句,“露相吧!” 于是“吴二公子”一伸手摘了皮帽子;随即晃了一下脑袋,漆黑的一头长发都散了披在肩上。 “我是乌云娟,”她恢复了本来的声音,嗓音微哑,但如弹动琴弦似的,余韵不绝。 曹雪芹愣住了,突然间又惊又喜的醒了过来,还乱眨了一阵眼,彷佛要辨别是不是在做梦似的。 “请坐。二小姐。我实在没有想到,金粟斋会有你这位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。” “果然从天而降,‘速’也无用”。乌云娟用很平静、但很冷的声音说,“你不是抱怨,我快把你‘烤糊’了,也看不见我的影儿;如今我在这里,你尽看吧。”说着将脸向侧面一扬,带着挑衅的神情。 曹雪芹既困惑,又惶恐。“二小姐,”他看了阿元一眼说:“我不知道你这话是怎么来的?” “请你不必问,只说有这话没有?” 曹雪芹定定神想,他只跟桐生说过抱怨的话,那不用说,是桐生在阿元面前拌嘴,而阿元又把她搬了来。只不知来意为何? 这样想着,不由得又转脸去看阿元,她脸上是狡黠而得意的神情,当然不会存着甚么坏心眼。 “如果二小姐兴的是问罪之师;我负荆请罪就是了。” “我如何敢兴师问罪,只是想来奉告足下,我不是狂妄没有教养的人。” 这一说,曹雪芹真如芒刺在背了,“言重,言重!我可真要请罪了!”说着,几乎长揖到地。 乌云娟仍旧不理不睬,看看要成僵局,阿元便说:“得了!请坐下来,先喝碗热茶吧!”说着,上前接过她的帽子,扶着她坐下。 “这么冷的天,”曹雪芹不安的说:“只为我一句无心之言,竟让二小姐冲寒劳步,真太过意不去了。” “只怕不是无心之言吧!” “是无心之失。”曹雪芹复又致歉,“种种无状,我知罪了。请二小姐宽宏大量,放过我这一回。” “芹二爷,”阿元插嘴说道:“你打算着还有第二回?” “不敢,不敢。”曹雪芹很客气的,“二小姐请用茶。” 乌云娟的脸,绷不下去了,端起茶杯,垂着眼,轻轻嘘气,将茶水中的浮沫吹开,曹雪芹趁此机会,深深看了两眼,觉得她的相貌像一个人。那是个甚么人?急切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。 “芹二爷,”阿元抛过来一个眼色,“你的诗稿呢?拿出来让我们二小姐瞧瞧。” “喔,”曹雪芹心知她在穿针引线,但以稿本中有不便示人的诗句,便只好谦虚了,“见不得人的东西,怎么敢在二小姐面前献丑!” “你太客气了。” “是啊,芹二爷不必客气——”。 “阿元,”乌云娟打断她的话,“别强人所难,那里有把自己的诗稿随便给人看的。” 这虽是体谅的话,但曹雪芹反倒不能不表示坦然了,“其实也没有不能让二小姐看的话。”他硬着头皮,打开抽斗,将一本装订得很精致的诗稿取出来,放在乌云娟面前,还加了句:“请指教。” “不敢当!”乌云娟将手按在诗稿上,“不如请——”她停了一下才又往下说,“请芹二个抄几首大作给我,我回去细细拜读。” “是,是!”曹雪芹连声答应,随即掀开墨盒,吮毫铺纸,说一声:“请宽坐。”打开稿本,考虑那几首诗刻可以公开。 眼角瞟处,只见乌云娟已悄悄起立,在打量四周的陈设;不久听得她跟阿元在交谈,语声低不可闻,也就不去管她们,专心一致的抄三张纸,数一数一共九首诗,已可交卷,便将笔搁下来。 “抄好了?”是阿元在他身后问。 “是的,”曹雪芹取了个信封,将诗稿装了进去,提笔写上“敬求郢正”四字,站起身来,双手捧上。 “今天实在有点儿冒昧。”乌云娟接着信封说:“此会不足为外人道。” “谨遵所命。”曹雪芹很郑重的回答。 “我告辞了。” “芹二爷不必送。”阿元紧接着说:“我跟桐生送出去好了。” 曹雪芹有些迟疑,不知是不是该听阿元的话?又想到临别之际似乎还应该说一两句甚么话;但就在他踌躇未定之际,乌云娟已经快出房门,回头看了一眼示意作别。这就不由得让曹雪芹在心里念了句:“临去秋波那一转。” 这就自然而然的想到了阿元,那不是活生生的《会真记》中的红娘!自己呢?他在想,算不算张生? 于是,他眼前浮起了乌云娟的影子,但却像宋朝画家梁楷的泼墨人物、模糊不清,而由她脸的轮廓,又触动了他的感觉,确实像他曾经见过的一个熟人,绝非无端而起的幻想。 那是谁呢?这个疑问不时在他脑际出现,形成干扰,使得他无法静下心来,考虑他与乌云娟之间的一切。 非把她想出来不可!他自己跟自己赌气,苦苦思索,杳无踪影;正当打算放弃不想时,突然一条影子闯入心头,失声说道:“不是像绣春吗?” 绣春的影子是非清晰的,拿来一比,连对乌云娟的印象也很明显了。他很快的发现了自己何以只觉面善,而一时想不起的缘故,原来只像的一半,双颊以下,鹅蛋脸、长隆鼻、菱角嘴,无一不似,此外,乌云娟的额头要比绣春宽些,但那双眼睛却没有绣春来的大,也欠灵活——那是必然的,身分不同,讲端庄就得目不斜视,如何能有一双顾盼自如的眼睛? 绣春到底怎么样了呢?他恻恻的在想,心里浮起阵阵酸楚;而就在这时候,阿元悄悄回来了,唇角含着一丝诡谲的笑意。 曹雪芹抛开绣春,定定神问道:“是怎么回事?” “桐生把芹二爷对我们二小姐的误会,告诉我了。”阿元老实答说。 “喔,”曹雪芹问道:“你就照实告诉了你们二小姐?” “当然不能‘灶王爷上天,直奏’。”阿元答说:“不过误会要弄清楚;桐生说,这不是空口讲白话的事。我觉得他的话不错,所以,我跟我们二小姐说,敢不敢做一件别人不敢做的事?他问是甚么?我才把芹二爷让他考了半天,连个影儿都没有瞧见的委屈,跟她说了;问她敢不敢来看芹二爷?我们二小姐,只要一激她就敢作敢为了。” “照这么说,是瞒着你家老爷、太太,偷着来的!” “大小姐知道。”阿元紧接着问道:“如今,芹二爷可是明白了,我们小姐不是那种脾气孤傲任性的人?” “看起来,”曹雪芹有些不甚情愿地说:“是我错了。” “也不必说谁错谁不错。我只问,芹二爷现在打算怎么办?” 这一句单刀直入,问到紧要关头的话,曹雪芹自然不能轻率回答;想了一下,故意问道:“照你看,我该怎么办?” “现在是我们二小姐变成委曲了,芹二爷得有点儿意思表示。” “那行!”曹雪芹点点头,“不过,我可想不出来,该怎么表示?能不能写封信道歉?那样做,合适吗?” 这一下轮到阿元考虑了,她倚着门、咬着嘴唇想了好一会,问道:“芹二爷,你到底打不打算娶我们二小姐?” “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。”曹雪芹仍有些闪避的意味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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