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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


  “震二哥是到镖局子去?”曹雪芹说,“我陪你一块儿去。”

  曹震想允许,看到杏香便改了口,“你在家陪杏香吧!”他说,“她是懂好歹的。”

  说杏香懂好歹,便是说翠宝不知好歹;等曹震走远了,杏香便用埋怨的口吻说:“你倒是怎么啦?平白无故的,把震二爷气成那个样子?”

  “怎么说平白无故?自然由缘故的。”

  “什么缘故?”

  “你不知道。”翠宝不愿意说。

  “不是我不知道。”杏香故意激她,“是你不知道该怎么说?”

  这一激很见效,“好啊!我跟你说;你要不怕害臊,我还拿样东西你看!”说着,手往衣襟中一抄,接着,“啪”的一声,有本书扔在桌上。

  杏香拿起来一看,顿时满脸通红,倒像那本书会蜇人似的,急忙往下一扔,缩起了手,口中骂道“鬼书!”

  “你也知道是‘鬼书’?”

  见此光景,曹雪芹自是了然于胸;为了冲淡他们姑嫂那种深怕染上瘟疫似的气氛,他从从容容笑道:“我来看看,是谁画的‘鬼书’?”

  就这一句话,解散了杏香的紧张,拉着翠宝的袖子说道:“你听听!他们兄弟一路的货!他就知道‘这本书’是画的。”

  翠宝不是杏香,还是初次见识“鬼书”,她跟曹震的争执,不在“鬼书”本身,然而这话也说不出口,只能报以苦笑。

  “原来是仇十洲的东西。”曹雪芹将那本题名“春风二十四谱”的春册,略微翻了一下,便即搁下,一面坐下来;一面向翠宝说道:“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。你们压箱底不都有着玩意吗?”

  “压箱底是压箱底,那是拿来对付火神菩萨的,谁也没有想到这上头去;这跟特为拿来给人看,是两回事。譬如——”

  要设譬又觉得不合适,而曹雪芹之外,杏香更感兴趣,立即追问:“譬如怎么样?”

  “回头跟你说。”

  “喔,”曹雪芹接口,“我明白了,这个‘譬如’我不能听,好吧,我先躲一躲。”说着,便站起身来要走。

  翠宝心想,要让曹雪芹拿自己当个“姐姐”看待,就不能给他一个不够洒脱的感觉,于是很快的答说:“你不用回避,我这个譬喻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,譬如你们爷儿们走亲戚吧,至亲家穿房入户,难免有撞着表姐舅嫂,解了妞子奶孩子的时候;那还不是赶紧躲开,马上就忘了这回事。可是,趁没有人的时候,有意解开纽子,让你看她雪白的一片胸脯,芹二爷,你心里怎么想?”

  “这个譬喻好!”曹雪芹深深点头。

  把话说开了,杏象也不觉得扭捏了,“哪!”她半开玩笑的问翠宝,“刚才震二爷就是‘有意解开纽子,让你看他雪白的一片胸脯”,你大概嫌他不白,胸脯上长了一片黑毛;所以他生气了?“听这一说,翠宝也笑了;但也有些恼她的口齿太利,便故意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他胸脯上长了一片黑毛?”

  杏香到底面嫩,当时便红了脸,“我是看震二爷脸上那一大片胡茬子,心里猜想的。”她正色辩白,“我哪里知道他胸脯上长了黑毛没有?”

  看杏香的神色,翠宝深怕反击的过分了,很机警的说道:“他胸脯上光溜溜的,那有黑毛。”接着,快刀斩乱麻地说:“好了,咱们吃饭吧!”

  一只看他们姑嫂在门口的曹雪芹,这是注意到一件“正经事“,指着那本春册对翠宝说:“这本册子很不坏,像是仇十洲的真迹;你收好了。““原来这样,怪不得他认真。”翠宝将春册收了起来,拉着杏香去开饭。

  厨房搬过地方了,不再是以前因陋就简的走廊一角,是仲四向房东另外赁了角门外的两间平房。一间堆置杂物,一间改作厨房,崔宝原来所雇的一个京东老妈子和一个烧火洗衣服、干粗活的丫头,都在忙着。翠宝指挥将饭开了出去,厨房里只剩下他们姑嫂二人,杏香看看是个机会,便又问起翠宝跟曹震到底起了什么冲突。

  “大白天,他拉拉扯扯的拖住我不放;你想,要是有人撞见了,我还有脸见人。”

  “喔,”杏香明白了,好奇地问:“那么,你是怎么脱身的?”

  “我骗他去关房门,他又不放心我,怕我从后方溜走,拉住我一起去关房门;我趁他不妨,一推把他推了出去。关上房门,他在外面直嚷嚷,我怕把你们惊动了,唬他要烧他的书,他的声音才低了下去。”

  “你倒真厉害!”杏香笑道:“其实就把我们惊动了,也不算笑话。”

  “厨房里有人,垂花门外也有人,把他们惊动了,不是闹笑话?”

  “这倒也是。”杏香又问:“后来呢?”

  “后来我开了门,他一进来就跟我要书,说是借来的,我不给他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我要他改了他那个脾气再给他。”

  “这,”杏香不以为然,“这你可是做得过分了;难怪他生气。”

  翠宝默然,心里也有些悔意,因而在饭桌上亦不大开口。曹雪芹看她深情抑郁,少不得要动问缘由。

  “你好傻!”杏香接口,“还不是为震二爷!”

  “到底为什么呢?”曹雪芹也很关切,“总不能为这本‘鬼书’生那么大的气罢?”

  “当然还有震二爷不对的地方——”

  “杏香,”翠宝打断他的话,“你别那么说!”

  “你看看,”心直口快的杏香,为翠宝抱屈,“人家受了委屈还是处处护着震二爷。你们爷儿们哪里知道女人家的苦楚,反正一高兴了,不管人家的死活;一不高兴了,尘土不沾,拍腿就走,全部想想人家的苦衷。提起来真叫人恶心。”

  又是一大顿牢骚,曹雪芹已有些烦;但不去理她的话,只听她唇枪舌剑,词锋犀利,倒觉得慧黠可爱。

  “你笑什么?”

  听她这一问,曹雪芹才知道自己脸上有笑容,便索性笑道:“笑不好;莫非倒是绷起了脸才好?”

  “不是这话,我看你笑得阴阳怪气,像不怀好意。”

  “瞎说!”曹雪芹正色否认,“我打算替翠宝姐劝劝架,怎么是不怀好意?”

  “那还差不多,”杏香想了一下说:“吃了饭,你回屋子里息一息,回头到仲四爷那里,把震二爷劝回来。”

  “好!不过我得先弄明白,到底是为了什么事,我才好措辞。”

  “我回头跟你说。”

  说是说了,但曹雪芹在曹震面前,确需装的根本不知道这么一个笑话,免得彼此都不好意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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