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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


  【第三十七章】

  第二天南北屋的两对,都起得很早;翠宝亲自来通知,漱洗完了,到北屋一起吃早饭。他大概天刚亮就起身了,头光脸滑,满面春风。曹雪芹少不得还道个贺,说几句取笑的话,然后与杏香一起到了北屋。

  “震二爷,”杏香一进门就蹲身请了安,“给你道喜!”

  “同喜、同喜!”曹震转脸问曹雪芹说:“吃了早饭,咱们一块儿到仲四哪儿去;我叫人把那匹马拉了来,你看看该怎么办?”

  曹雪芹微觉诧异;“来爷爷不是说了吗?要我自己喂。”

  “你一喂了马,哪儿还有用功的功夫。”曹震答说:“这件事,四叔不以为然,跟我提了两次了,什么声色犬马、玩物丧志,一大堆老古板的话。”

  “哪,那我该怎么办?”

  “我的意思,马是你的,交给仲四,让他找人代喂,每个月破费几两银子就是了。”

  “来爷爷要问起来呢?”

  “不会问的,你也难得遇见他。”

  “也只好如此了。”

  曹震点点头,看翠宝、杏香都料理早饭去了,便低声问说:“杏香跟你提了她的事没有?”

  “没有明说,意思是愿意等。”

  “这就对了!事情要往好处做,就只有这么一个办法。”曹震沉吟了一回,突然说道:“雪芹,你得赶快完了花烛。”

  曹雪芹不知他何以有此一句话,无以作答,只有愣在那里等下文。“如果你已经娶了亲,今天就不必让杏香等了!”曹震说道:“世家大族子弟,娶亲以前,房里有两三个人的,也不是少见的事;不过说起来,总是没出息,也别扭的很。我劝你今年好歹把喜事办了,对太太有了交代;以后你爱怎么玩,就怎么玩,多潇洒自由!”

  曹雪芹对他最后的那两句话,有些听不入耳,所以仍旧保持沉默,曹震也发觉到了,正要解释,翠宝与杏香侧着身子,顶开门帘,踏了进来,一个捧着蒸笼,一个端着砂锅。

  “包子的面没有发好,将就着吃吧!”翠宝一面揭蒸盖,一面说道:“还有烫饭。”

  “我要烫饭。”曹震用手去抓包子,烫了一下,赶紧撤手;包子到落在地上。

  翠宝从地上捡起包子,放在一边;从杏香手里接过烫饭来,第一碗给曹雪芹,第二碗才给曹震,等杏香也坐了下来,她才拿起从地上捡起来的那个包子,刚取到手,曹震开口阻止了。

  “那个还能吃吗?”

  “等我把脏了的地方撕掉了,你再看一看能不能吃,真得不能吃,我自然不吃。”她干净利落的撕去了包子皮,搁在面前碟子里;曹震看了一下不作声,只低着头“唏哩呼噜”的吃烫饭。

  这件事看在曹雪芹眼里,不免又喜又惧。喜的是翠宝深明事理,懂得以柔克刚的道理,能规曹震之失,足为内助;而所惧者亦在此,怕她驾驭得住曹震,就会把锦儿压了下去。

  杏香却根本不关心,没有理会这件事;他关心的只是曹雪芹,不断地招呼着:“要不要在添半碗饭。咱们两份一个包子,好不好?”不但翠宝早已冷眼在注视,到后来连曹震都注意到了,但却不便说什么。

  就在这时候,但见门帘猛掀,带进一阵风来;在座四个人都吃了一惊,定睛看时,魏升的脸色都变了。“四老爷来了!”他气急败坏的说:“在门口下车了。”

  这一下,第一个着急的是曹雪芹,不过曹震倒还沉得住气,略一沉吟,向杏香说:“你躲一躲!”

  杏香一愣,看了曹雪芹一眼,转身就走;而这一眼不知怎么,激出了曹雪芹的勇气,“不必躲!”他说,“四叔问起来,我就老实说。”

  “你别胡闹!”曹震不等他说完,便大声喝断,接着,便对翠宝说:“赶快把桌子收一收。”

  翠宝已经在收拾了;而刚走到门外的杏香,忽又翻身入内,不等曹震开口,先说道:“我算是丫头好了”说完,帮着翠宝动手。

  曹震没有工夫答话,急急迎了出去;曹雪芹便跟在后面,走到垂花门前,遇见曹頫,便双双就地请了个安。

  “我来看看!”曹頫负着手打量四周,“这儿也很不坏。”

  “是!比四叔那儿稍宽敞一点儿。”

  “雪芹,”曹頫问道,“你住哪儿?”

  “我在南屋。”

  曹雪芹倒不觉得什么,曹震有些着慌,她知道南屋有杏香的镜箱,以及其他好些闺阁中才有的衣饰用具,如果曹頫要去看一看,底蕴尽露,是一场极大的麻烦。于是他抢着说:“四叔上我哪儿去坐;北屋暖和。”

  曹頫点点头,徐步前行,曹震在前面走在边上带路,曹雪芹便故意落后,跟何谨走在一起,目视相询。

  何谨当然不便开口,只摇一摇手;曹雪芹看他脸色平静,似乎曹頫尚不知他们兄弟有藏娇之事,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。等到进入堂屋,餐桌已收拾干净,只有杏香一个人垂手站在门边,并未见翠宝的踪影。

  “杏香,”曹震说道:“这是我们家四老爷!”

  “喔!”杏香蹲身请了个安,口中叫一声:“四老爷。”

  “这是哪家的姑娘?”

  “原来就在这里的。”曹震转脸吩咐:“杏香,看有开水没有,替四老爷沏一杯茶来。”

  “是!”杏香答应着,趁曹頫转身去看墙上所悬的字画时,向曹震使了个眼色,又朝卧房努一努嘴,暗示翠宝藏身在内。

  “我给你的那部书,你看了没有?”曹頫问曹雪芹。

  “还没有来得及看。”

  “你再忙什么?”曹頫把脸沉了下来。

  “我——,”曹雪芹一急,随便扯了一句话,“我有张画,得把它赶完。”

  “什么画?”

  “是一个帐额。”曹雪芹看了曹震一眼,“是镖局子仲四托我画的,因为快动身了,我得把它赶出来,也了掉一笔人情。”

  曹頫接受了这个解释,脸色转为和缓了,“画在哪儿?我看看。”说着,便又站起身来的模样。

  “四叔坐着。”曹震赶紧说道:“让雪芹去拿了来。”

  “我去拿!”尚未出门的杏香更是乖觉,一面掀帘,一面在喊:“桐生哥,”——原来这两天习惯的称呼,听起来却令人确知她的身份是个侍婢。

  到此地步,曹震大为放心了,唯一顾虑的是,自禁于卧房中的翠宝,只要她不出纰漏,整个情况都能瞒住曹頫;但要不能大意,因而他换了个座位,本来是坐在曹頫下首的,换到对面,整队紧闭着的卧室房门,万一翠宝不知就里,冒昧现身,还来得及应变补救。

  也不过说的三五句闲话的功夫,门外脚步声起,首先进门的是桐生,将门帘高高掀起,接着是魏升,倒退入内,双手捧着白绫的一端,另一端是杏香捧着;进屋来,旋转身子,一东一西,扯直了帐额。桐生放下门帘,双手将一座烛台,高高擎起,口中还说一声:“请四老爷来看画。”

  曹頫闲闲得站起身来,临近一看,本是无可无不可的那种随意浏览的神态;及至视线一临画幅,神情顿改,首先是把负着的手解了开来;接着很快向曹雪芹和曹震看了一眼;然后伏下身仔细看。

  这是最得意的,还不是曹雪芹,而是杏香,“四老爷!”她的声音既高且快,倒像是曹家的“家生女儿”,等曹頫转脸望着她时,她索性大喇喇问:“你看芹二爷画得怎么样啊?”

  好不懂事的死丫头!曹震在心里骂,怎么能这样子说话呢?“老古板”的“四老爷”就觉得曹雪芹画得不错,要称赞两句,让她这样公然一问,也得板着脸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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