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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
  然则是如何一个拉拢法呢?问到这一层,赵宏恩才向几个领头的大绅士私下嘱咐,要讨得文觉的欢心,首先就不能做文觉所忌讳的事,谈到他的家世,少说为秒;更切忌问他的年龄。此外当然还有好些让文觉感到有面子,而且皇帝也认为处置得宜的事。比如根据“寿比南山”这句俗语,说“南岳为我皇上主寿之山”,在衡阳第一名刹的上国清寺兴建御书楼、藏经阁,所需经费,既未向百姓加派,又未向士绅捐募;而是在提火耗充公用的款项内开支。此举无损皇帝声名,便很蒙嘉许。

  至于文觉之对赵宏恩大为满意,自不在话下;回京之后,如何减轻湖南的徭役,倒没有说多少,对赵宏恩却盛赞不已,说他是第一等的吏才。

  这话也是文觉参透了雍正的心事而说的。雍正继位以后,孜孜求治,各省吏治皆有起色,唯独南北两直隶,疲软如故,引为一大恨事,这年已将善于捕盗的浙江总督李卫调为直隶总督,而整顿两江难以冀望于有“好好先生”之称得高其倬,因而决定派赵宏恩署理两江总督,高其倬则以“总督衔管理江苏巡抚事务”,实权虽减,名义如旧,是顾全他的面子的一种做法。

  可是高其倬还是大感委屈。这也难怪,无论出身、资格,都比赵宏恩高出多多,学问更不必谈。最难堪的是他还封过爵。只是官场只论官位,不管怎么说,巡抚总比总督低一等,在任何场合,都不能不屈居赵宏恩之下。为此,高其倬便想尽办法不跟赵宏恩见面;而赵宏恩小人得志,当然怀恨在心,暗箭中伤之事,不一而足。渐渐的,弄成个势如水火的局面了。

  满怀牢骚抑郁,只有寄托于吟咏;唱和的对手是他的妻子蔡夫人。蔡家亦是汉军家世;入关以后,蔡士英、蔡毓荣父子都做过总督。三藩之乱时,蔡毓荣正当四川湖广总督,恰好封在吴三桂的去路,调兵遣将,分头拦截,初期应变,颇具劳绩;因而获得圣祖的信任,绶为绥远将军,专任湖广总督,督造战船,统率绿营,功劳不小。及至吴三桂病殁;吴世璠继位,官军分道合围昆明,吴世璠自杀时,蔡毓荣为破城的主将。子女玉帛,予取予求;吴三桂有个宠姬,人称“八面观音”,被蔡毓荣纳之为妾,生一个女儿单名琬,字季玉,亦是国色;而且是才媛,她就是高其倬的蔡夫人。

  这年草长莺飞的季节,苏州巡抚衙门后堂,飞来一双白燕,高其倬诗兴又发,决定写一首七律,而下笔便有牢骚,那就费推敲了。第二联的上句是“有色何曾相假借”,有藐视赵宏恩却不予同流合污之意,自觉寄托遥深,得有个好对句才衬得起来。正当沉吟未就时,蔡夫人来了;一看他那未完成的诗稿,提笔为他对了一句:“不群仍恐太分明。”是劝丈夫不必太认真,接下来有番切切实实的规谏;以他的父兄蔡毓荣、蔡建为例,恃才逞强,常遭人忌。蔡毓荣为内务府所攻击,几乎家破人亡;蔡廷牵涉在年羹尧党祸中,至今囚禁在刑部的“天牢”。

  高其倬倒是听了夫人之劝;而赵宏恩却仍旧放不过他,常在密奏中谈高其倬的短处。又恰逢泰陵地宫渗水,这一下,看来要大祸临头了。

  【第三十三章】

  不过高其倬本人倒很沉着。当内务府大臣莽鹄立奉旨来查问时,他不慌不忙的,捡出雍正八年五月十九日,也就是怡亲王去世以后半个月所颁发的一道上谕给莽鹄立看;特别指出这一段:“怡亲王为朕办理大小诸务,无不用心周到,而于营度将来吉地一事,深为竭力惮心,从前在九凤朝阳山经画有年;后因其地未有全美,复于易州泰宁山太平峪周详相度,得一上吉之地,王往来亲视,备极辛勤。其所择吉壤,是由王亲自相度而得,而臣工之精地理者,详加斟酌,且以为此皆王忠赤之心,感格神明,是以具此慧眼卓识也。”

  “请看,太平峪的吉壤,是怡亲王亲自挑中的;他问我如何?我说:泰宁山实在不如昌瑞山;不过一定要在泰宁山,那就是太平峪最好。”

  “这话能跟皇上回奏吗?”

  “怎么不能?”高其倬答说,“其实,我这话早就有人私下跟皇上回奏过了。”

  “那么,皇上问你动工以后,会不会有水有沙,你说不会。有这话吗?”

  “有。”

  “可是,如今地宫渗水了。”莽鹄立问:“这话又该怎么说呢?”

  “你总记得雍正八年九月里那场地震吧?地脉变动了,不该渗水的地方渗水,是始料所不及的事,不过这也不是大不了的事,工程格外作结实一点儿好了。”

  “你道说得轻松。”莽鹄立苦笑道:“跟陵工上沾点儿边的人,愁得睡不着觉的人,不知道有多少。

  “这可真是想不开了!”高其倬低声说道:“如果有大毛病,还能称得上万年吉地吗?总而言之,要紧不要紧,只在个人的看法,你说不要紧,就不要紧;若说要紧,这一闹大了,事情不好收场。”

  莽鹄立听出言外之意,便即说道:“老大哥别拐弯抹角儿了,干脆说吧,我该怎么回奏?”

  “好!”高其倬想了一下,正色说道:“你就这么回奏,地呢,确确实实是万年吉壤,凭皇上的鸿福,怡亲王的忠心跟眼力,这块地能不好吗?至于地宫渗水,是因为那年地震,地脉稍微有所变动的缘故,并无大碍。如果皇上还不放心,降旨下来,我可以进京复堪,跟皇上面奏。

  这番话发生了作用,地宫渗水之处,总算也堵住了。不过高其倬还是得了处分,取消了总督的衔头,有“管理江苏巡抚事务”改为实授江苏巡抚。

  这是一年前的话,谁也没有想到雍正皇帝这么快就驾崩了,陵寝是现成的,添修的工程并不影响奉安大典——下葬要配合年份的干支讲求山向;钦天监已挑定了日子,但就在将正式颁发上谕,宣示奉安吉期时,当今皇帝听到一种流言,说怡亲王当初看走了眼,泰宁山那块地不甚吉利;但已经奏准,并已昭告天下,不便更改,因而忧虑成疾,最后且不能不设法自速其死,以期免祸。

  这是个离奇的不能不澄清的传说。皇帝命人捡出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怡亲王病殁以后有关的上谕来看;其中有一道论泰宁山的风水,说附近“山水回环,形势联络之处,又有中吉、次吉之地,朕以王经营吉地,实为首功,欲以中吉地赐之;王惊悚变色,惶遽固辞。朕鉴其诚心,随寝其事。”这一点可以从两方面来看,虽是中吉之地,亦可能出帝皇,所以怡亲王惊悚至于变色;但又安知不是看走了眼,葬于此处会祸延子孙而固辞?

  下面提到怡亲王自择葬地的情况说:“已而在六十里外的涞水县境,得一平善之地曰:此庶几臣下可用者。奏请赐给。朕彼时迟回,未曾降旨。王于病中,令侍郎刘声芳恳切转奏,朕不得已,允其所请。王得旨喜极,只于踊跃而舞。云‘皇上待我隆恩异数,不可枚举。今兹恩赐,子子孙孙具受皇上之福于绵长矣’。即日遣护卫前往起土;越数日,护卫呈看土色,王取一块,捧而吞之。盖王知朕眷王之深,唯恐茔域未定,将来仍以前所欲赐之地赐之也。”

  泥土是多脏的东西,健壮之身,吞下这么一块,轻则致疾,重则丧命,何况是病人?再说,怡亲王为了决心要葬在涞水的这块地上,大可先行动工修一个生圹,亦不必出此下策以明志。看起来自速其死,形同自裁这一说,未尽子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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