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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


  昌瑞山范围甚广,密临孝陵、景陵之处,无可营建,附近总还有地可选,所以必得有九凤朝阳山这么一个周折。至于不能用的理由,当然是地形不好;但如何不好,必得有个能令人信服的说法。这就必须找一个公认为对堪舆一道居于宗师地位的人出来,才能压得住浮议;这个人就是高其倬。

  于是上谕在“与朕初意相合”之下,紧接着来了第二段:“及精通堪舆之臣工,再加相度,以为规模虽大,而行局未全;穴中之土,又带沙石,实不可用。今据怡亲王、总督高其倬等奏称:相度的易州境内泰宁山太平峪万年吉地,实乾坤聚秀之区,为阴阳合汇之所,龙穴沙水,无美不收;形势理气,诸吉咸备等语。其言山脉水法,修理分明,洵为上吉之壤。”

  吉壤发子孙,这是已经看中意了。但只顾后辈不顾先人,未免说不过去,所以又有第三段:“但于孝陵、景陵相去数百里,朕心不忍;且与古帝王规制典礼有无未合之处,着大学士、九卿,详细会议具奏。”

  大学士以张廷玉为首,自是先意承旨;引经据典复奏:“谨按帝王世纪及通志、通考诸书,历代帝王营建之地,远或千余里,近亦二三百里,地脉之呈瑞,关乎天运之发祥,历数千百里蟠结之福区,自非一方独善其灵秀。今泰宁山太平峪万年基地,虽与孝陵、景陵相去数百里,然易州及遵化州,皆与京师密临,实未为遥远。”这段文章只在远近上做文章;对于陵寝应集中于一处以便保护奉祀,避而不谈。孝陵、景陵自不便略而不提,却有无端硬插入“与京师密临”一语;易州在西,遵化州在东,京师居中,亦目前而言,自然不算太远,但既葬于易州泰宁山,与京师便不相干,倘谓重泉之下,亦有省亲问安的举动,相去数百里,岂非太不方便了?

  当然,不会有人敢如此驳辩;因而在一段颂赞吉壤的文字之后,便是语气欣然的上谕:“大学士、九卿等,引据史册典礼陈奏,朕心始安,一应所需工料等项,具着动用内库银两办理。规模制度,务从俭朴,其石像等项,需用石工浩繁,颇劳人力,不必建设。着该部遵行。”

  于是雍正八年开始,动工修筑泰陵。杏香计算了一下,前后历时六年,应该修好了;这样便又有了疑问。

  【第三十一章】

  “六年工夫修一座皇陵,还没有完工吗?”

  “对了。”

  “多大的工程,六年还修不好。”

  “这有个缘故,说起来,真的是话长了——”

  “又说这话!”杏香一面打断,一面在曹雪芹额上戳了一指头;出手很重,尖尖的指甲竟掐出了一道红印子。这点疼痛曹雪芹还忍得住,没有出声;杏香却深悔孟浪,自然也觉得歉疚,还有些心疼,也有点怕他恼怒,随即便搂着他的脖子,赔笑抚慰。

  “乖乖,我不是故意的,疼不疼?”

  “没有什么。”曹雪芹故意闭上眼睛,享受着那一份温馨。

  “既然没有什么,你就慢慢儿讲给我听;其中一定有段新闻。”杏香在他耳际厮磨着,柔声问说:“是吗?”

  这一下,曹雪芹把不能说得也说了;雍正皇帝蓄意不愿在昌瑞山长眠的原因虽不便透露,却需有句话交待:“原来说泰宁山的风水是如何了不得的好,亦不尽然;包里归堆一句话,那时的皇上,不愿意葬在昌瑞山。”

  “为什么呢?”

  这一问在曹雪芹意料之中,所以从从容容的答说:“风水,各人有各人的看法,雍正皇帝对此道也很精的,他觉得昌瑞山的风水不好,所以不愿把陵修在那儿。不过,这话他自己不便说,得找个人来替他下一番说辞,当然,在昌瑞山以外,得另外找一块好地,也是高总督一定要办到的事。无奈,看来看去,只有泰宁山比较上还好,只好将就着用了。”

  “一将就,就出了毛病。”杏香很快的接着问:“是不是?”

  曹雪芹没有接她的话,管自己说到;“为了让高总督尽心尽力,雍正皇上先下了赏,把他由福建调到两江,管江苏、安徽、江西三省。进京以后,怡亲王把上头的意思,悄悄儿告诉了他,陪着他去看地;看了几块,细细比较,说泰宁山还好。等画了图送了上去,雍正皇上亲自召见,问他:挖下去会不会有水有沙?高总督说不会。于是让他回去了;马上又下了一道上谕,以两江总督属吏云贵总督。这就是说,官是两江总督,本衙门在江宁,家眷也在江宁,办事可是在云南昆明。”

  “哪有这样子做官的?‘云贵半边天’,江南的总督,万里迢迢到那儿去办事,倒不怕麻烦?”

  “皇上不怕麻烦,做臣子的敢怕吗?”曹雪芹又说:“其中的缘故,我不说,你倒猜上一猜?”

  “我怎么猜得到?好了,”杏香推着他说:“说到要紧关头上卖关子,最缺德了。”

  曹雪芹笑一笑说:“说我缺德,索性缺一回德,你倒杯酒我喝。”

  “这会儿喝酒?”

  “怎么不能喝?不但能喝,还有名堂,叫做卯酒。”曹雪芹望着条案上的自鸣钟说:“你看,这不是交卯时了?”

  杏香抬头看去,钟面上长短针都指在“五”字刚过的部位,果然是卯初了;不由得微微一惊,“呦!”她说:“都快天亮了,喝杯酒睡吧!”

  虽说只一大杯“京庄”花雕,却很费事;用铜挑子倒上热水,将酒杯坐在水中烫热,再斟入小杯,让曹雪芹拿杏仁之类的干果下酒。

  “酒也到口了,关子也卖过了,你该一面喝,一面讲了吧?”

  曹雪芹却不想再讲泰陵的故事,怕泄漏的密辛太多,杏香不定哪一天不留意,在闲谈中透露了出去,只会惹祸,不会有任何好处,因而顾而言它的换了个话题。

  “你懂不懂什么叫卯酒?”

  “不就是卯时喝得酒吗?”

  “为什么卯时要喝酒?威什么有卯酒而没有寅酒、辰酒?”

  “那我就不知道了,”杏香笑道:“卯时我总是在做梦,从没有吃过东西,更别说喝酒。”

  于是曹雪芹从“点卯”、“应卯”谈起;说到晓风多寒,从热被窝中起身出门,易于受病,喝杯酒暖暖身子,风寒不侵,亦是养身之道。

  “原来有这么一个讲究。”杏香说道:“那么,出门住店,一早起来赶路,也得喝一顿卯酒喽?”

  “一点不错,”曹雪芹问道:“你要不要来一杯?”

  “好!”杏香便伸手去取曹雪芹的酒杯。

  他却将她的手按住了,低声笑道:“你喝个皮杯好不好?”

  杏香白了他一眼说:“我就知道你要出花样。”话虽如此,却无拒绝之意;曹雪芹含了一口酒,哺入她口中,当然也就搂住了好久不肯放手。

  “你看!”脸朝外的杏香,将头往后一仰,挣脱他的怀抱说道:“震二爷要起来了。”

  曹雪芹便转身去望,冰纹格子的窗户,嵌的是明瓦,中间却是尺许见方的一块玻璃,为了赏雪,未用窗帘,从玻璃中望北屋,只见曹震的卧室中等火哗然,而且隐约还有人影。

  “震二爷上午有事;下午我有事,真该睡了,不然,中午起不来。”

  曹雪芹将余沥一饮而尽,欠身而起,走到窗前,望着庭中皑皑白雪,不免又想家了。杏香将酒杯、果碟略略收拾一下;从新铺好了床,换了汤婆子的热水,又封了炭盆的火,回头看时,曹雪芹居然仍还负手伫立在窗前。

  “你在想什么?想得这么出神?”

  “我在想家。”曹雪芹说:“像这种天气,家里一定替我预备一个足料的好火锅,因为知道我最爱在下雪天找几个谈得来的人,喝酒、聊天。或者联句、斗诗牌。午初开始,总要到起更才散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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