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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


  曹雪芹尚待申说;马夫人有些生气了,“二十年了,你就难的肯听我一句话。”她的语声有些变音了,“真枉吃了二十年的苦。”这不是马夫人最伤心的时候,茕茕孤独,无声饮泣,泪水浸透了枕头,不知曾有过多少个漫漫长夜是如此;但是,曹雪芹看不到。他眼前所看到的,母亲生气伤心的景象,在记忆中却还是第一次,因此,他的感觉中,惊恐多于一切,真个是吓坏了。

  “娘!娘!”他跪了下来,双手抚在马夫人膝上,仰着脸哀声请罪:“你别伤心,我再不敢不听你的话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掏出手绢,要替马夫人去擦眼泪。

  不想这下又出了纰漏,掏出来的那块手绢,也是雪白的杭纺所制,刺目的是上绣一双墨蝶,正幌在马夫人眼前,看得格外真切。

  “哪里来的这块手绢儿?”

  曹雪芹料难隐瞒,只好老实答说:“前天是让咸安宫侍卫华四爷硬拉着,到金桂堂去逛了逛,拿错了一块手绢。”

  “拿错了?”马夫人沉着脸问说:“原来是谁的手绢儿?”

  “是金桂堂的少掌柜的。”

  “少掌柜?”马夫人不大懂京中戏班子的规矩,所以愕然不解。

  “是的。少掌柜,也是金桂堂当家的小旦。”

  “是男的,还是女的?”

  “自然是男的。”秋月插嘴,意思是要冲淡这场风波,所以含笑又说:“如今哪有坤班?”

  “对了!”曹雪芹接口,“是男的。”

  “叫什么名字?”

  “那还用问吗?”秋月又在一旁打岔,“自然带一个‘蝶’字。”

  “叫蝶梦。”曹雪芹说,“大家闹酒,他喝醉了,要吐;正好坐在我旁边,就拿我的手绢儿使了。随后,他娘递了块干净得给我,我只当是全白的,谁知道上面绣着蝴蝶呢?”

  听得这一番解释,马夫人脸色缓和了;但拿起手绢闻了一下,复又蹦紧了脸问说:“你跟他认识多少时候了?”

  “逢场作戏,头一回。”

  “头一回,他就拿绣了表记,摸了香露的手绢儿送你?”

  “我怎么知道?”曹雪芹说:“他给了我,我就一直搁在口袋里没有用过。既没有看见标记,也没有问到香味。”

  “哼!”马夫人冷笑,“骗谁?”

  看看局面要僵,秋月便从马夫人手里将手绢接过来,在鼻端细嗅一嗅,“香味倒还雅致,不过还不至于闻不出来;”她笑着说:“也许芹二爷这两天伤风。若是闻出来了,一定收了起来,这会儿就不会出丑了。”这几句话,很巧妙地解释了曹雪芹取得这块手绢,却是偶然之事,跟蝶梦亦无深交,马夫人算信了儿子的话。

  “你就是这么粗心大意。”秋月故意埋怨,“虽说爷儿们偶然逢场作戏,无伤大雅,挂出幌子来,到底不好。幸而发觉得早,在路上让四老爷见了,少不得有啰嗦你一顿。何苦!”说着,将手绢往口袋里一赛,一面走,一面说:“我另外替你找一块。”

  看秋月的影子远了,马夫人脸上,却又出现了凝重中显得有极深的隐忧与关切的神色,“你可得仔仔细细去想一想!养小旦是最伤身子的。”声音又有些变调了,“老太爷、老太太就留下你这么一点亲骨血。”

  曹雪芹悚然而惊,但也不无受了冤屈之感,“儿子不过逢场作戏。”他说,“从没有往邪路上去想过。”

  “但愿你心口如一。”马夫人又说:“世家子弟谁也不是下流种子,开头都是偶尔玩玩,到后来连自己是什么时候迷上的,都记不得了!”

  曹雪芹不作声,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,但心里却在体味他母亲的这几句话,自己在问自己:声色陷溺果真不能自主?他不相信。可是他不能表示他的不同的看法,否则将会引起慈亲更多的疑虑;而他的性情又一向讨厌言不由衷,那就只有沉默了。

  “知子莫若母”,看到曹雪芹心理的马夫人,冷笑着说;“你别不服气,自以为有多大的实力!到你陷了进去,想起我的话,已经不容易跳出来了。儿大不由娘,我也管不得你那么多;只是你该想想老太太。如果你早早成了亲,替老太太留下一株、两株根苗,我就随你去荒唐;像如今,倘或你自己毁了自己的身子,叫我活着靠谁,死了又怎么有脸去见老太太?”说到这里,悲从中来,放声大哭。这就不但曹雪芹,连秋月都把脸吓黄了,仆妇丫头,亦皆闻声而集,但都站在廊上搓手,排众直入的只有秋月一人。

  “太太怎么了?”秋月亦像曹雪芹那样跪了下来,“芹二爷明天出远门,太太这么一伤心,会让他一路牵肠挂肚。太太,太太,快别哭了吧!”

  泪眼模糊中,看到跪在地上的爱子,愁眉苦脸的只是自己拿手捶脑袋,马夫人不觉心疼;顿时住了眼泪。看窗外黑压压的一群人,自觉过于失态,便即说道:“没有什么!我一时感触,哭出来心里就舒服了。大家散了吧。”

  窗外的人听得这话,一个个逡巡而退;秋月便拿刚从曹雪芹哪里去来的一块干净手绢,递了给马夫人,复又叫小丫头去倒热水来净面。转身看到曹雪芹直挺挺的跪在地上,当即微带呵斥地说:“还跪着干什么?平时要多听太太一句半句话,不强似这会儿长跪请罪?”

  僵在那里的曹雪芹,遇到秋月这个“台阶”,赶紧接口,“岂止一句半句?”他一面起身一面说:“反正以后事事都听太太的就是了。”

  “这可是你自己说的。”秋月追问说:“说话算话。”

  “自然,他人尤可;我怎么能骗太太。”

  “好!”秋月转脸笑道:“到底是太太的眼泪值钱,居然哭得顽石点头了。”

  “也不知道真的点头,还是假的点头——”

  曹雪芹不等他母亲话完,便断然接口:“真的!娘要不要我发誓?”

  “发什么誓?”秋月说道:“你只要肯听,立见分晓。”

  “好吧,你说。”

  “不是我说!我算什么?是太太说。”

  “反正挟天子以令诸侯,你只说是太太的话,我还敢不听吗?”

  语气甚舔而面有苦颜。马夫人又心爱、又心疼,“算了吧!”她说:“只要你有这点心就够了。”

  秋月却放不过曹雪芹。原来她也是触动灵机,因为曹雪芹的性情,越来越如天马行空、放荡不羁,必得有个人管着才行。但他人就能管他,未必心服,也未必就为他好,所以只有为马夫人“立威”,能让他念兹在兹,记着母亲的话,方为上策。当然马夫人如有见不到、识不透、想不通之处,她可以帮着管。

  这就是由曹雪芹“挟天子以令诸侯”这句话中,所起的一个念头,但她却不肯承认曹雪芹的话,只说:“太太心里的话,我都知道;当着太太的面,我‘口衔御宪’,芹二爷,你把这件坎肩穿上试试。”

  是女用的坎肩,虽为琵琶襟,却是偏纽,要找“毛毛匠”来改成对襟,时所不容,曹雪芹心想穿在里面,看不见,也无所谓。但那道遮到耳际的高领,又怎么处?想问出口,临时变了主意,毫不迟疑的穿上身去,不待他扣衣纽,马夫人便觉得不妥了。

  “把领子拆掉吧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秋月答说:“先让芹二爷试一是腰身。”

  曹雪芹的身材自然比他母亲来的高大,不过那件坎肩本是穿在外面的,格外宽大,曹雪芹穿在里面,腰身恰好;长短就没有多大关系了。

  “挺合适的。脱下来吧,我替你去拆领子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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