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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


  其实,曹雪芹对自己的婚姻又何尝不感兴趣呢?只是相了几次亲,无一不是庸脂俗粉,而是前安排见面,事后饰词推托,麻烦多多,且往往不是得罪了坤宅,便是惹得冰人不悦。因此,他放出一句话,“我自己会找!看中了再请人出来做媒;诸亲好友不必费心吧!”就为他这句话,从此再没有人来为他提亲,例外的是两个人,一个是邹姨娘;另一个就是锦儿。

  “先说一家,是正蓝旗的,汉姓是杨;怡王府总管的小姐,今年十九岁,模样儿脾气都好。我见过。”说到这里,锦儿停了下来,看大家是何反应?可使她失望了,包括马夫人在内,大家都很沉着,也就是毫无表情。

  “你猜说了一家。”秋月开口了,“说第二家吧!”

  “第二家也是内务府的。在奉天,官是主事,听说掌权——”

  “是的。”曹雪芹插嘴说道:“盛京内务府的主事,等于‘堂郎中’,总管是盛京将军兼,挂个名而已。”

  “慢点!”马夫人思索了一下问说:“是不是由广东海关调回来的,姓赵?”

  “好像是他,赵小姐会说广东话。”锦儿问说:“太太知道这一家?”

  “怎么不知道?说起来还沾点儿亲呢!”马夫人又说:“这位小姐娇生惯养,不太懂规矩。你说第三家,有第三家没有?”

  锦儿点点头,欲语不语的考虑了一会才说:“第三家这位小姐实在可惜了。高不成,低不就;耽误了好几年,只怕比芹二爷还大几个月。论相貌、性情,绣得一手好花,做得一手好菜,肚子里的墨水,也很不少。只为父母爱惜,本人眼界也高,以至于耽误到现在。”

  【第十七章】

  “既然样样都好,何以不能匹配高门?”秋月问道:“莫非出身不好?”

  “出身怎么不好?老爷子做过知府,是十四爷的亲信;就为了这层关系,革职永不叙用。你想,有身份的人家,谁敢跟他结亲。低三下四的,她家又看不中;高不成低不就,那位小姐还赌气,定下一个规矩,来说媒的,她要面试。”

  “试谁?”秋月问说:“试媒人?”

  “试媒人干什么?自然是试新郎官。”

  “这倒好!”秋月开玩笑的说:“芹二爷,你要不要去试一试。”

  曹雪芹确真有跃跃欲试之意,“锦儿姐,”他问,“她姓什么?”

  “姓什么不知道;只知道她家老爷子叫龄纪,老家在黑龙江。”

  “这名字倒象听说过。”马夫人插进来说了一句。

  “即使‘革职永不叙用’,必有明发上谕。”曹雪芹说,“娘大概是听谁念‘宫门抄’,听过这个名字。”

  “大概是吧。那两年天天打听消息,一忽儿谁抄家,一忽儿谁充军,听的人心惊肉跳,也纳闷儿,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!”马夫人紧接着又说,“这龄家,没有人敢跟他结亲,咱们也别惹祸吧。”

  “娘!”曹雪芹立即提出不同的看法,“一朝天子一朝臣,好些人都昭雪了。十四爷不是也回自己府第了吗?我看这位龄知府官复原职,也是迟早间事。”听他的口气,是回护这龄家,其意可知。但谁也不愿怂恿他去“应试”。马夫人是因为曹家重振门风,正当转机,凡事必须慎重;虽说“一朝天子一朝臣”,恂郡王颇为当今皇帝所尊礼,但也要看龄纪当初是何罪名,不可一概而论。

  秋月是从自己的体验中,有所警觉;龄家的小姐青春虽说未全耽误,但即在赌气,性情恐已不免流于乖僻;而曹雪芹也不是怎么肯随和的人,万一意见不和,彼此不谅,必成怨偶。

  至于锦儿,因为跟龄家并无交往,龄小姐品貌如何,也只是耳闻而已。倘或传闻失实,贸贸然去说媒,结果一定落一场没趣。顾虑及此,决定打听确实了再说。

  看举座沉默,曹雪芹不免失望;别样可以忍耐,唯独好奇心不能满足,心痒痒得六神不安。踌躇了一会,终于忍不住开口了。“锦儿姐,”他问,“那龄小姐是怎么个试法?照说,她应该是个才女啊,怎么没有听人提过呢?”

  “你别忙!等我打听清楚了告诉你。”本来有这一句话就够了;锦儿不留神有加了一句:“是不是才女不知道,不过听说真有人上门愿意试一试,结果被刷下来了。”

  这一下曹雪芹自然要追根了,“是怎么被刷下来的?那位小姐出了什么题目?”

  “这,”锦儿笑道:“你可是把我给考住了。我怎么能说得上来?听说是按考场的规矩出题目。”

  曹雪芹大为诧异,而且也不能相信,因为出乎常理之外。大致所谓“才女”,无非工于吟咏,能做一篇古文或者四六,已是百不得一;若说按考场的规矩出题目,那便是八股文的行家了,闺阁中有人通晓此道,可说是一种异闻。

  “罢了,罢了!果真是不节进士,何至于好此腐气满纸的时文?”

  这两句话,只有秋月听得懂,触起她的心事,很想趁机规劝一番,但话倒口边,终于还是忍住了。

  “芹二爷,”锦儿忽又正色说道:“当着太太在这里,你倒是正正经经说一句,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?且不说老太太,二奶奶在日也常对我说,芹官的亲事是要紧的;大家都得留心。我一定要替二奶奶了这个心愿,开了年,我专心来办这件事。不过总要你自己有这个心才行;不然,旁人瞎起劲,岂不是太无聊了?”

  看马夫人是深以为然的神情;曹雪芹想起祖母在日的关切,以及家人对他的期待,顿觉娶妻生子,是他的一种必需早日履行的责任,那就必得降格以求了。

  “我也并没有什么奢望。”他说:“凡是过得去就行了。”

  “怎么教过得去?眼界有高下,别人看过得去了,你说还差着一大截,这样,事情就难办了。最好你说个大概出来,比如模样儿高矮肥瘦,性情是喜欢静的,还是好热闹的,说得越详细,找起来越容易。”

  “找你的说法,”曹雪芹笑道:“我看最好开个单子出来。”

  “对!”锦儿却不当他是在开玩笑,“如果你真的有心,就一条一条开出来,我好好替你物色。你别怕麻烦;终身大事,一时的麻烦,换来的是一世的福气。”锦儿这样认真热心的态度,马夫人与秋月都很感动,“锦二奶奶的这番盛意——”秋月说道:“芹二爷,你到真是不能辜负。果然,你有诚意,也不比你麻烦,赶明儿个你说我写,开出单子来交给锦二奶奶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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