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三春争及初春景 | 上页 下页
一二


  当然,晚上见面的话,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,入夜灯下独坐,到四更天还是消息沉沉,正当神困思倦,欲寻好梦之际,仙人来了;朱司务精神大振,伏地磕头,起身瞻仰仙姿,恰如乩坛上所画的“纯阳真人像”,头戴方巾、腰系朱红丝绦、背上斜插一把伏魔宝剑,一张白净的长隆脸,三缕黑须,根根见肉,好一派仙风道骨。

  “这也是我小子,一片虔诚,感动的神仙下降。如今可实在不能方真人走了!”说着朱司务便拉住了“吕仙”的衣服。

  “你打算要怎么样呢?”

  “求真人收了我;我替真人背药箱。”

  “你骨相太浊!”那吕仙沉吟了一会说:“这样吧,我替你引见一个人吧。”

  说完,大袖一挥,但闻异香满室,一朵祥云,冉冉而降;云中一位丽人,年可三十许,宫妆高髻,仪态万方,令人不敢逼视,却又非看不可。

  “这位是董娘娘!你看仔细了!”

  既然吕仙吩咐,朱司务便肆无忌惮的饱看了。那“董娘娘”怡然含笑,只觉喜气迎人,令人爱慕不已,他心里在想,若得与这位董娘娘共度一霄,便死也值得。念头尚未转完,忽然黑乎乎一物,当头飞到,接着听得“啪哒”一声,他脸上重重的挨了一下,赶紧举手护痛时,手中多了一本书,是他的画册。愕然抬眼,发觉“董娘娘”掩口莞尔,吕仙脸色不悦,才明白心动神知,那一击是惩罚他的绮念。

  惊悚之下,自然收摄心神,“吕仙”问道:“董娘娘的面貌,记住了没有?”

  “记住了。”朱司务恭恭敬敬的回答。

  “真的?”

  “真的”。

  于是“吕仙”又是一挥袖,“董娘娘”倏然而减,“记住了董娘娘的面貌,日后自有用处。”那“吕仙”一面走,一面说。朱司务急忙抢上前去,想问他是何用处,不到脚下一绊,一头栽了出去——这一栽,复回尘世,原来是南柯一梦。

  定定神回忆梦境,历历如见,毫发分明,当下挑灯铺纸将“董娘娘”的面容服饰,细细的都画了下来。这幅相画得很得意,去不知有何用处,姑且搁在画箱中再说。

  过了两年,朱司务动了游兴,由陆路北上,一直到京,正逢皇贵妃董鄂氏病殁——原来这董鄂氏便是冒辟疆的爱姬董小宛,为多尔衮部下所掳,辗转入宫,作为内大臣鄂硕之女,改了个董鄂氏的满洲姓,被册封为皇贵妃,正就是朱司务梦中的“董娘娘”。

  这皇贵妃“董鄂氏”,贤德非凡,顺治皇帝与他生前虽已分床,死后却要同穴,追尊为“端敬皇后”,议谥加到十字之多。不到扬州“瘦马”中除了个崇祯的田贵妃;二十年后秦淮“旧院”中,更出个皇后,无不诧为奇事,更奇的是,顺治皇帝为端敬皇后治丧,连身连前明隆庆、万历、泰昌、天启、崇祯五朝,上百岁的耆老,都倒是闻所未闻。

  这端敬皇后是火葬的,黄泉之下要人服侍,于是三十名宫女、太监殉葬,也要有地方住,于是盛世奇珍异宝的一座精舍,付之一炬。这时满洲贵族丧葬中的“大丢纸”,还有“小丢纸”;端敬皇后的眠御之物,亦尽皆焚化,桂圆大的东珠,拇指大的红蓝宝石,霎时间都在“哔哔剥剥”的爆声和五色火焰中化成灰了。

  但是,顺治皇帝却还有一幢莫大的憾事,端敬皇后并未留下一张画像。

  于是召集专攻人物负盛名的画家,由端敬皇后生前所住的承乾宫中的太监、宫女,细细形容“娘娘”的仪容,但画来画去总觉得不像。这也是当时的一段大新闻,朱司务当然也听到了,有人告诉他这“娘娘”的来历,朱司务恍然大悟:原来吕祖所说得“日后自有用处”,应在今日。

  当下走门路托苏州府吴江县人,提倡“十不降”,而新进奉敕,根据“御制端敬皇后行状”作传的“金中堂”金三俊,将他当年所画得“董娘娘像”,上承御前。顺治皇帝惊喜莫名,传示六宫,一个个都以为音容宛在。这一下,朱司务自然要应上赏了。

  赏的是“奉特旨授为内阁中书”。这个官儿七品;七品官中神气得很多,至不济当个县令,也有“灭门”的威风;但论真正有权,在前朝是手握尚方宝剑、“代填巡方”的巡按御史,此时却是参与机务的内阁中书,在他人求之不得的美官,朱司务辞掉了,理由是“不懂怎么当官”。金三俊很委婉的为他转奏了不求贵求富的本意,顺治皇帝很慷慨的改赏了一万银子。

  于是一夕之间,朱司务声名大噪。那些满洲的王公大臣,想到祖先追随太祖、太宗创业,立下汗马功劳,荫覆子孙,才得有今日的富贵;慎终追远,都要请朱司务画一幅神像。他是画惯了“喜容”的,平生“阅人”以万数,最气派的“同”字脸,面团团的“国”字脸,销尖了脑袋的“由”字脸,尖下巴的“甲”字脸,枣核一般的“申”字脸,各有特征,烂熟胸中,再参以相法的什么鼠形、蛇形,根据个人子孙的追述,神而明之,无不酷肖。不过半年工夫,润笔所入,已是一辈子吃着不尽了。

  莽鹄立记起这个在苏州听来的故事,心想,这是个得蒙“特达之知”的大好机会,因而潜心默写,由虚心向人求教,易稿数次,方始上呈。果然,雍正皇帝一见,珠泪双双,不负莽鹄立的一片苦心。

  他还当过封疆大吏,放到陕西当巡抚,办粮台贻误军需,为宁远大将军岳钟琪所劾,若在他人,必遭严谴,但莽鹄立圣眷方隆,调回京当正蓝旗都统,兼理藩院侍郎,专跟蒙古王公及西藏喇嘛打交道。不久又兼了内务府的差事,那就不但喇嘛;江西、湖广请来的道士,不知是明史佞幸传中邵元节、陶炳文第几代的徒孙,会画符、懂修炼的王定乾等人,也归他照料了。

  雍正皇帝对莽鹄立的第一次酬劳是,简放长芦盐政。盐差是天下肥缺,两淮第一,天津的长芦第二。莽鹄立在天津,一如曹寅之在江宁一样,无所不管,大至天津卫改制、督造水师战船,小至搜求秘方——说起来这也不是小事,世宗曾访求见血封喉的毒药,而这毒药是用来制造弩箭,在征营的军务中,非常管用。

  说照料这班方士在西苑西北角一带修炼,倒不如说照料皇帝召见王定乾等人“论道”,来的切合事实。这雍正皇帝,从居藩时起,就是一幅道学面孔,言笑不苟,最讲边幅,因此,炼丹求长生不老之药,还可以谈一谈,想服童便提炼的“秋白”,处子初潮提炼的“红丸”,怎么说的出口?那就全靠莽鹄立先意承志。这一来,他就成了皇帝日夜不可离的宠臣。

  在嗣皇帝的想法“我虽不杀伯仁,伯仁由我尔死”,先帝之崩,莽鹄立不能没有责任,但此时还不能办他的罪,因为只有用他来处置王定乾之流,事情才能办的妥帖。

  要杀几个道士,算不了一回事,所需顾虑的是,会彰先帝之丑。但也怕那般逃的性命的道士,驱逐回籍之后,以“御前供奉,日侍天颜”自炫,信口开河,乱编“宫闱密辛”,一部“大义觉迷录”,辟无“谋父“、”逼母”、“弑兄”、“屠弟”之事,而天下人人以为“此地无银三百两”,如果还有象前明光宗暴崩的那种传说,先帝在九泉之下,必是片刻难安。

  因此,乾隆只要求四个字:“守口如瓶”。莽鹄立承旨以后,心中不免忖度,自己跟王定乾、张太虚他们,算是站在一边的,平时那等亲热,一旦板起脸来,宣布严旨,以死相胁,似乎做不出来。但话说得太轻,不足以收警惕之效,万一出事,首当其冲的,就是自己。这两难之间,必得妥筹善策,苦思焦虑之下,想出来一个以退为进的说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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