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曹雪芹别传 | 上页 下页
一六四


  “又有句成语,也是苏东坡的话:‘绚烂之极,造于平淡。’凡是美满婚姻,都是平淡的;女孩子要平淡才是好归宿。你说是不是?”

  “你说得好,要平淡才是好归宿。”绣春忽然身子往后仰,将一张脸都隐在黑暗中;只听她喊:“芹二爷!”

  “怎么样?”

  “咱们是不是说定了?生男叫曹绥,生女叫曹绚,不论是男是女,都算是你的亲骨血?”

  “是的。说定了。”

  “好!这我就放心了。”绣春站起来说:“芹二爷,咱们比一比身裁。”

  曹雪芹困惑了;不由得就问:“干吗?”

  “你先别问,我自有道理。”

  于是曹雪芹也站了起来;而绣春却往后一退,整个身子都在暗处;等他走近了,她拉住他的手,将他推得把身子转了过去,在他身后又比肩,又量腰,都用双手触摸。曹雪芹既好奇,又难受,忍不住发笑。

  “不用眼睛,只凭感觉,只有一个法子才能比得准。”

  “甚么法子?”

  “面对面,鼻子碰鼻子,高矮就比出来了。”

  “那也没有甚么不可以。”

  原是开玩笑的话,不过她不以为是玩笑;曹雪芹自然乐得亲近,转过身来等鼻尖碰着鼻尖,随即搂紧了她亲吻。心里虽痒痒地有绮念起伏,但还不难自制。

  好久,两人同时松开手;“比是比过了,高矮差不多。”曹雪芹问:“你到底是为了甚么?”

  “我要看看你的袍子我能不能穿?”绣春从容不迫地说:“我跟夏云一起走,就算有人护送,一路上打尖住店,也很不方便。我看你另外还带着一件皮袍,想借来穿了,扮成男装上路,比较方便。你看如何?”

  这似乎有些匪夷所思;但曹雪芹一向对任何新奇的事物,都有兴趣,所以欣然相许,“行,行!”他说:“我把我那件狐腿皮袍留给你。”

  他那件摹本缎的狐腿皮袍,是带来预备出客穿的;绣春不要,“要你身上穿的这件才好。”她说:“穿得太华丽,路上惹人注目也不妥。”

  “说得有理。我这会儿就把衣服给你。”

  说着,他自己去开了箱子,取出另一件皮袍;绣春伺候他换好,捧着那件刚换下来的旧皮袍,实在禁不住那份温暖,便即说道:“我也穿上试试。”

  “好!这回轮到我伺候你了。”

  曹雪芹从她手里接过皮袍,双手提着;绣春便将皮坎肩与棉袄都脱了下来,双手背着套进衣袖。他是让人伺候惯的;所以伺候别人也不外行,等她双手入袖,在后背领下往上提了一把;绣春满身轻暖,不由得将肩膀耸了两下,说一声:“好舒服。”

  扣好衣钮,她走到亮处,低头去看;曹雪芹也在一旁端详,很满意地说:“很合适。而且你的肚子也看不出来了。”

  “这也就是我想改男装的原因之一。”她将椅子转过来,朝里背光坐了下来又说:“今儿我才知道,甚么叫轻裘?”她又笑道:“肥马轻裘,与芹二爷共之而无憾!”

  “可惜你不会骑马。”曹雪芹突然想起,“你光有一件皮袍也不行啊!从小褂到靴子都还没有。小褂、夹袄、棉套袴,我都可以留给你;靴子怎么办?”

  “明儿上街买一双好了。”

  “好!明天我替你去办。你试试我的靴子大小。”

  “不用试!我替你做过鞋;做好了,我也试过,比你的小一号就差不多了。”绣春又说:“这就是大脚的好处了,能穿靴子。我大嫂待我不好,只有我小时候为裹脚哭得不可开交;我大嫂于心不忍,跟我娘说了,没有再裹。这会儿,倒是怪想她的。”

  接着,绣春便谈她的身世;曹雪芹原是知道的,只以她这么痛痛快快地闲聊一阵,可以宣泄她内心的郁闷,所以一面喝酒;一面装得很有兴趣地倾听着。

  不知不觉地地听得鸡声喔喔;已相当疲倦却谁都不愿结束这个局面的绣春和曹雪芹,不约而同地矍然发声:“啊!”心里的话也是一样的:谈得这么久!

  “我得走了。”

  虽觉意兴未尽,但曹雪芹却未强留绣春;只说:“我送你过去。”他紧接着又说:“只要脚步轻,不会吵醒夏云。”

  听得这话,绣春便不作声,抱起她的衣服,跟着曹雪芹出房门,经堂屋入走廊;初春的晓风,扑面如刀,不由得就扳着曹雪芹的肩,低头躲在他的身后。

  于是曹雪芹让她走在靠壁的那一面,自己走在外面,替她挡风;好的是残月犹明,相偎相倚地走着,不致于摔跤。到得对面堂屋,曹雪芹却有些恋恋不舍,于是拥着她又是一阵长长的蜜吻。

  * * *

  回到通州,非常意外地,发现锦儿也在。曹雪芹看到她跟秋月,当着马夫人的面,相顾持警戒之色,也就格外谨慎了。及至听母亲和颜悦色地问起,绣春肯不肯听他的劝?恍然大悟,曹震闯到盐山的那段事故,他母亲根本不知道。

  “听了。”曹雪芹答说:“等着派人去接她们回来呢?”

  “喔,派谁呢?”马夫人问秋月。

  “派何诚好了。”曹雪芹抢着回答:“我跟仲四在路上谈好了,他也派一个人陪着去。”

  一言而决,当时便由秋月交代何诚;让他到镖局去看仲四接头。

  到得晚上,马夫人归寝以后,秋月与住在夏云屋子里的锦儿,悄悄来看曹雪芹。

  一进门,锦儿便蹲身向他请安;曹雪芹一面避开,一面问道:“锦儿姊,这是干甚么?”

  “芹二爷,你太受委屈了!震二爷是浑人,你别生他的气;他也悔得不得了,一再跟我说,对不起你,该怎么罚他,他都受。只求芹二爷别跟太太提他的这件荒唐事。”

  曹雪芹听她说着,自然而然地想起夏云的主意,她的那几句“狠话”,把“震二爷”唬住了。同时也想到,既然曹震甘愿受罚,岂非是替绣春摆脱麻烦的一个好机会?

  转念到此,就不肯爽爽快快地答应了;只说:“锦儿姊,你请坐下来,咱们慢慢儿谈。”

  “对!”秋月也说:“慢慢儿谈。”

  就这一折腾的工夫,曹雪芹已经把话想好了;“锦儿姊,你知道的,咱们家的规矩,震二哥揍了我,我能拿他怎么样?认倒霉就算了。再说,我怕太太气恼,也得瞒着这件事。可是,你们得替绣春想想,吃了哑巴亏不说,还让震二爷这么蹧蹋,她咽得下这口气吗?如今别的都在其次,得先安抚绣春。”

  “是不是?”秋月看着锦儿说:“芹二爷也是这么说。”

  锦儿不断点头,“芹二爷,你大概知道,我们三个拜了把子;绣春的事,我也不平。现在当然要平她的气;不过,我要请芹二爷别以为我是站在震二爷这面,替他说话。家和万事兴,咱们商量着辨。”

  秋月笑了,“你说不是替震二爷作说客;这番话可完全是说客的高招。不过,”她正色说道:“话到底是正经话。芹二爷,情形只有你最清楚,你看,要怎么样才能平绣春的气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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