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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四


  秋月笑了,“太太肯这么替绣春担待,事情就好办了。”她又很谨慎地说:“我还有个主意,不知道行不行?”

  “还有甚么主意?”

  “得有个人去开导绣春。”秋月说道:“她的脾气,太太是知道的;那张嘴又厉害,只要她觉得不中听,就没有人能说得过她。”

  “我在想,芹二爷既然有这么透澈的见解,一定能把握得住;绣春最佩服芹二爷,肯听他的劝,不如请芹二爷到盐山去一趟。”

  “等我想想!”马夫人考虑了一会说:“这么办原是情理上很通的事,绣春也不是喜欢闹别扭的人,你不妨先捎个信给夏云;果然绣春不肯听,让芹官再去亦不晚。”

  “是!那就这么办。”

  于是秋月喜孜孜地将这个决定告诉了曹雪芹;而且请他代笔,用她的名义写好一封给夏云的信,请仲四派人送到盐山。曹雪芹仍回京城,照常每天到锦儿那里喝酒聊天,却是声色不动。

  * * *

  “有你一封信,是太太叫人送来的。”

  从锦儿手里接过家信,曹雪芹随手往衣袋中一塞;他已经知道信中谈些甚縻,不必当场拆开,免得锦儿要信看时,难以应付。

  “你怎么不拆开来看?”

  “我知道,是一张采买的单子。”曹雪芹乘机辞去,“我到西四牌楼看看去。”

  在路上拆信一看,才知道夏云已有回复,绣春提出好些疑问,无从答复;还是非曹雪芹去一趟不可。信中特为关照,“以速行为宜”。

  要快只有一个办法,曹雪芹心想,到粮台上去要一辆车。定了主意,随即去找曹震;他很谨慎,只说要到沧州去喝一个同窗好友娶亲的喜酒。曹震立刻就派了车,第二天一早动身。

  到得沧州,开赏打发了车夫;曹雪芹随即另外雇车,转往东南,直奔盐山。秋月的信上说得很明白,仲四奶奶娘家,在盐山城内县学前开一家盐店,字号叫做“利丰源”;到那里一打听,自然就可以找到仲四奶奶。

  行止非常顺利,到得“利丰源”一问,掌柜的是仲四奶奶的侄子,听说是姑太太的客人;又见曹雪芹是官宦家子弟的打扮,十分客气,延入内宅接待,派伙计飞快地将仲四奶奶请了来。

  “知道芹二爷会来,可没有想到这么快。”仲四奶奶皱着眉,指着潮湿且带腥臭的满地盐卤说:“这也不是芹二爷能待的地方,不如就走吧!”

  于是,两乘小轿到了绣春隐栖之地;赁借的是仲四奶奶亲戚家的余屋,一座可以独立门户的四合院。绣春的气色已好得多,看来心情不似以前那样灰恶了。

  问了马夫人的安好;绣春又问:“你是怎么来的?”

  “请震二哥派了一辆车,送到沧州——”

  “怎么?”不等他话完,绣春急急问说:“他知道我在这里?”

  “他怎么会知道?”曹雪芹答说:“我只请他派车送到沧州,就是为了瞒住他。”

  “锦儿呢?”

  “她也不知道。”

  听这一说,绣春才算放心;舒口气说:“你住一晚,明天就回去吧!”

  “不能这么快就回去。”曹雪芹摇摇头,“我说到沧州是为喝同学的喜酒;既然是同学,大老远的去了,总得盘桓几天,才像真的有这么回事。”

  “就多住两天怕甚么?”夏云插嘴说道:“事情也不是一晚上就能谈得完的。”

  因为不是一时能谈得完的,所以彼此反倒从容了;留仲四奶奶吃了饭,等她原轿离去。

  夏云要为曹雪芹安排宿处,剩下绣春陪曹雪芹喝茶,方始谈到正题。

  “你的意思我还不大明白。”绣春说道:“仲四奶奶倒把人找到了;如今到底还用得着、用不着呢?”

  “当然用不着了。”

  “还有这里,原说只借住两个月;如果住长了,还得再跟人家商量。”

  “这都是小事。先要看你自己的意思。”曹雪芹突然想起,“喔,夏云的意思怎么样?”

  “她跟你们一样。”

  “可见得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。你还有甚么可犹豫的呢?”曹雪芹又说:“我替秋月写的信上,已说得很清楚了;你还有甚么不明白的地方。”

  “我不明白的是,这个主意是你想出来的,还是秋月跟太太商量定了,作为你的主意。”

  “是我想出来的。”曹雪芹得意地:“不过太太跟秋月都说好,我自己也觉得我的想法,面面俱到,是你唯一可以走的路。”

  “你以为我只能走这么一条路吗?”

  “对!”曹雪芹问:“你觉得走这条路有甚么难处?你尽管说;总可以想法子克服。”

  “我顾虑的还是震二爷。如果他把四老爷请出来,拿大帽子压我;太太能不能替我作主?”

  这是曹雪芹所未想到的;考虑了一会答说:“这一着倒不可不防。我想应该先发制人。”

  “甚么叫先发制人?”

  “那还不容易明白?”曹雪芹说:“不等震二爷搬请四老爷出来,先就跟四老爷说明白。”

  “谁去说?”

  “自然是太太。”

  “太太肯?”

  “一定肯。”曹雪芹极有把握地说:“否则不会准我来劝你。”

  绣春不语,但从她脸上看到心里,已知她的意思活动了。曹雪芹心想打铁趁热;还得要上紧下一番说词。

  “绣春,我倒想问你:你对你的将来,打算过没有?”

  “有什么打算?”绣春一脸的萧索,“还不是过一天算一天。”

  “你不指望有跟冯大瑞劫后重逢的一天?”

  这句话就像一支火把,投向槁木,顿时在她心中熊熊地升起火焰;苍白的脸上,现出血色;眼中也闪现了光亮。但毕竟是槁木,容易燃烧,烧得也快;只是火焰虽息,余温犹在。

  “那是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。”

  “对了!作此想法最好。”曹雪芹很快地又说:“假如跟冯大瑞终无相见之日,你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,是不是?”

  “我不是说过了,过一天算一天。”

  “也要能过得去才行。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;撞钟就是和尚在过日子。人生在世,吃饭睡觉以外,总得有件自己觉得没有白活的事在做,那日子才过得下去。你认为我这话如何?”

  “说得不错啊!”绣春深深看了他一眼,“你真是三日不见,刮目相看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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