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曹雪芹别传 | 上页 下页
一四八


  “绣春,”曹雪芹走过来,伏在床前,悄悄说道:“我真是拿你当姊姊看;你也应该体谅、体谅我这做兄弟的,真所谓心如刀绞。你何不把你心里的话说了出来,彼此都可以轻松一点儿。”

  “你叫我说甚么?”绣春哽咽着说:“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;我心里的苦楚,谁都体会不到的。”

  “是,”曹雪芹问说:“锦儿姊对你不起?”

  “不是。她没有甚么!”

  “那末是震二哥?”

  听这一说。绣春不觉哭出声来,赶紧用被角塞住嘴,但已让刚上工的周妈发觉了。

  听得门外响动,曹雪芹已知道是怎么回事,索性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说:“你替你们姑娘打盆脸水来!”

  绣春当然也听见了,心里也有些着急,这个尴尬的场面,很难作适当的解释;只有先收拾涕泪,再来想遮掩的办法。

  转念又想,往后要遮掩的事,只有愈来愈多;遮不胜遮,掩不胜掩,如何才是个了局?只有咬一咬牙,一了百了,是自己唯一可走的一条路。

  因为下了这个踌躇已久的决心,顿时便有超脱之感,任它棘荆满眼,视如不见,世间的一切荣辱得失的分量,在她心目中都减得很轻了。也就因为这一念之转,平添了几许敢于说破真相的勇气。

  话虽如此,毕竟还不能摆脱情感的支配,说到伤心之处,眼泪仍是流个不住。

  “唉!”很少叹气的曹雪芹,不能不叹气了,“现在我才知道,年前你所说的,‘最不甘心的一件事’是甚么?绣春,你认命吧!”

  “怎么认?”绣春色变,满脸哀戚上,抹了一层怒色,“你也觉得我怀了曹震的孩子就一定应该是曹震的姬妾?”

  曹雪芹没有想到,无心的一句话惹起她这样强烈的反感,嗫嚅着说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
  “那末你是甚么意思呢?”

  “我是说,你不妨看开一点儿;不管逆来能不能顺受,只要肯认命,才能平心静气地,找一个最妥当的办法出来。”

  听他这样解释,绣春觉得错怪了他;于是说话的声调也不重了,“我跟你商量,就是盼着能找出一个妥当的办法,让我还能活下去。”她说:“我老实告诉你,到现在为止,我还是觉得只有最后一条路最好。”

  纵然已看透她的心事,听她这两句话,仍难不在心头震动;曹雪芹知道要劝得她抛弃原来的想法很难,但仍旧不能不努力以赴。

  “绣春,请你为我活下去!”

  他的话一样也使绣春心头震动了,默默地看着他;他发觉她眼中已有生气,实时浮起莫大的安慰的感觉。

  “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楚;不过这个世界上,至少还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心事。我不敢说是你的知己;只能这么说:等你快要走到绝路尽头的时候,务必站定了想一想,总还有一个人可以商量;你认为这个人做得到的事,这个人就一定做得到。”

  对这番话,绣春不能不认真考虑:他那句“请你为我活下去”,几乎像炽热的烙铁样,每一个字都铭刻在她的心版上,使她不能不抛弃原来的念头,尽曹雪芹所能做得到的事,去想一个能够活下去的办法。

  “莫非我不活,你也不能活了?”绣春问说。

  “我有娘在,总不能也寻死;而且也死得没有名目。不过,世界上没有你,不论如何十全十美,在我总是留下了一个缺憾。”

  绣春原是一种试探;听他这样回答,在平实之中显露了诚意,自然觉得安慰,同时也下定了决心。

  “如果你真的要我活下去,有个办法可以试一试。这个办法有点儿异想天开,恐怕你办不到。”

  “你别管!说出来商量。”

  “你把手给我!”

  曹雪芹伸出右手去,绣春握住了,牵引着按在她的小腹上。这个动作太突兀;也太使人紧张了,正当曹雪芹要发问时,绣春又开口了。

  “这个孩子是你的!”

  曹雪芹一惊,不自觉地一哆嗦,像被烫了一下似地缩回了手;但几乎在手刚离开她小腹时,便已惊觉此举不妥,立即把手又放回去,绣春已拒而不纳。

  “是不是,我知道你办不到。”

  “没有这话!”曹雪芹很快地否认,加重了语气说:“说实话,我还真的希望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。”话一吐出,随即发觉大有语病,赶紧又作解释:“我的意思是,我真的希望你能替我生一个孩子。”

  在绣春的感觉,真如俗语所说的,“越描越黑”。本来这就是一件不大能使人相信,而且牵丝扳藤,麻烦甚多的事;加上曹雪芹有此反应,她的心自然一下子就冷了。

  见此光景,曹雪芹大为着急,“你得相信我!”他说:“这件事不但我办得到,而且我还非常乐意。本来是曹家的骨血,就好比把侄子过继给我一样,再妥当不过。你说好了;该怎么办,我就怎么办。”

  听他这一说,绣春复又感到他有诚意;但原来也只是有这么一个念头,若问该怎么办,连她自己亦复茫然。

  “我想,”曹雪芹说:“这件事该跟秋月商量。”

  “你以为秋月一定会赞成这个办法?”

  “我想她会赞成。”

  “不见得。”绣春摇摇头,“这完全是我自私的打算。对曹家,对你都没有好处;尤其是对你。秋月待我固然不错;可是拿你跟我在她心里的那一架天平上去秤一秤,高下就不是只差一点点了。”

  “这话我不能不承认。不过,我不觉得我有了一个孩子,就对我有甚么害处。”曹雪芹说:“莫非我就不该有孩子。到底我也十九岁了啊!”

  看他那稚气的神态与语气,绣春颇有啼笑皆非之感。她觉得不必跟他再争了;反正这么做,很不妥当,她决定放弃。

  “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,就决定这么办吧!”

  “不!”绣春很快地回答:“等我再想想。”

  两个人都落入沉思之中。不过一个是往坏处去想;一个是往好处去想——曹雪芹胸腔中填满了济危扶倾、行侠仗义的豪放气概,觉得能为绣春解除困境,是件很值得自我欣赏的事。活到十九岁,他从未感觉到自己对他人有甚么用处;也从未觉得自己对他人有甚么重要,而此刻却都感觉到了。

  “我想到有个法子,不知道办得到不?”绣春望着曹雪芹,忽又摇摇头说:“跟你商量没有用。”

  “甚么法子,跟我商量没有用?”曹雪芹说:“其实,我觉得你刚才说的那个办法,就很妥当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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