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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六


  绣春却不作声,只在心中琢磨,马夫人说这话的用意?认就认了,何必要等关外回来?此中定有深意!

  看她敛眉凝思的神情,秋月知道这句马夫人偶而动念,未见得能够实现的空话,已引起她的猜疑,不免深悔失言。为了不愿她多想这件事,因而故意转移话题。

  “你预备那天搬?看看我能不能帮忙?”

  “除了腊八,只有十九那个日子可以用。不过,拣日不如撞日,那天诸事齐备,那天就搬。”

  “怎么叫诸事齐备?”

  “第一是人,除我二哥派个伙计来看门以外,我想买个女孩子;再雇个老妈子。第二是动用家具——”

  “二姊!这你不用费心。”锦儿抢着说道:“对面那间屋子里的东西,你当然不会再要;我另外替你备办新的,用我自己的私房钱,与二爷毫不相干。”

  绣春料知推辞不得;因为不能自己动手去备办,必得锦儿派她家的听差去采买,不肯收钱,争也无用。索性坦然接受:不过特别声明:“如果是你自己的私房钱,我就先谢谢了。”

  只隔了五天工夫,绣春便已进屋;一切都显得很匆促,因为曹雪芹很热心,要帮绣春陈设布置,到琉璃厂辛苦搜觅了一些很别致的摆设和字画,要不落俗套,可又不能太贵,很花工夫。绣春巴不得早早安顿好了,好让他回通州去过年。

  白天在曹震那里,有许多年下的琐务要绣春代为料理;她跟曹雪芹是从黄昏开始,一连忙了两天,大致就绪,绣春便催促他说:“你明天就回去吧!太太早就在盼望了。”

  “明天还不行!你们两处的春联还没有呢。一共十来副,连做带写,起码得一整天的工夫。”

  “那就后天走。”绣春想了一下说:“今天新来的周妈会做扬州菜;明天晚上你在这里吃饭,算我替你饯行。”

  “说甚么饯行?照南方的风俗,算吃年夜饭好了。”

  “随便你怎么说,反正就咱们两个,喝喝酒,聊聊天,岁暮一乐。”

  这一说勾起了曹雪芹的兴致,“这会儿就可以来一杯。”他问:“有现成的酒没有?”

  “有震二爷给我的葡萄酒。”

  “我知道;那是好酒,西什库的吴神甫送的。红的比白的更好。”

  “有红有白。你爱红的,我拿红的你喝。”绣春又说:“不过没有甚么下酒的好东西。”

  “清谈佐酒最好。”

  话虽如此,也不致一无佐酒之物;胡同里不断有“萝卜赛梨”;“半空儿多给”的吆喝声;绣春让王达臣派来看门的伙计老赵,叫住小贩,买了好些甜而多汁的萝卜;越吃越香的花生,就着倒在水晶杯中,紫红色的葡萄酒,在曹雪芹觉得是难得的一份享受。

  “锦儿扶正以后,你是仍旧叫她姊姊呢;还是管她叫二嫂子?”

  “我倒还没有想过这件事。”曹雪芹沉吟了一会说:“依情分,不妨仍旧叫姊姊;但为了抬高她的身份,应该叫她二嫂子。”

  “那末,”绣春问说:“为了抬高我的身份,你愿意叫我甚么?”

  这一下将曹雪芹问住了,他不明白她这一问的意思;而且真的也想不出怎么样的称呼才能抬高她的身份。

  见他不住发楞,绣春便说:“叫我姊姊,不就抬高了我的身份?”

  “这,”曹雪芹说:“这容易!”他又说:“我倒不觉得这么随便叫一声,就能抬高你的身份。”

  “不是随便叫一声,是真的当你的姊姊。”绣春闲闲地说:“莫非你不知道,太太说过了,要认我做干闺女呢!”

  “真的!”曹雪芹惊喜交集地,“那可是太好了。”

  “你先别高兴!要等你关外回来,才谈得到这话,也许行,也许不行;全在你我。”

  “这话,”曹雪芹放下酒杯说:“这有甚么讲究在内,我可不懂。”

  “你真的不懂?”

  见她是很认真的神情;他也很认真地回答:“确是不懂。”

  “你倒想,姊姊跟弟弟,还能干甚么?如果,你像那天睡在我床上那样不老实,我呢,”绣春将头低了下去,“我又一时把握不住,那样,太太还能认我作干闺女吗?”

  提到那天的事,曹雪芹不由得脸一红强笑着说:“男女居室,发乎情,止乎礼,也不算什么坏事吧?”

  “人家可不是这么想。连秋月那种古板人,都认为男女居室,”绣春吃力地说:“难保清白。所以,我倒有点儿懊悔,自告奋勇。”

  “甚么事自告奋勇?曹雪芹问:“是指你陪我出关那件事。”

  “可不是!连太太都在耽心。”

  “耽心甚么?”

  “你是故意装胡涂不是?”绣春有些懊恼了。

  曹雪芹想一想才明白,“你别生气。”他笑着说:“我是让这一连串想不到的事,把我的脑筋弄胡涂了。”

  “你胡涂,我不胡涂。本来倒——”绣春突然住口。

  “本来怎么样?”曹雪芹问。

  “我不说,你去想。尽管放大胆去想。”

  曹雪芹对这话大感兴趣,喝着酒放纵想象;从她前后的语气中,琢磨出她的心事,却还不好意思说出口。

  “怎么?猜不透。”

  “猜是猜到了,我不敢说。”

  “不要紧!”绣春斜瞟了他一眼,“尽管说。”

  于是曹雪芹伸手过去握着她的手,看她不以为忤,方始说道:“你本来倒没有想到男女居室这件事;谁知连秋月都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,就算你没有那回事,也不能证明你是清白的。既然如此,你跟我不好白不好;索性就好在一处吧!你说,我猜得对不对?”

  绣春一直低着头在听;听完看了他一眼,依旧把头低了下去,将“半空儿”捏得“叭哒、叭哒”地响;拿花生仁搓去了衣,一粒一粒地放在曹雪芹面前。

  目此光景,曹雪芹却自我激动起阵阵心潮,大起大落,波澜壮阔,一会儿血脉偾张;一会儿空虚惆怅,几回想伸展双臂,紧紧抱住绣春,而终于并无行动。

  “我倒问你,”绣春到底也开口了,“你是愿意我真的做你的姊姊呢;还是不愿?”

  曹雪芹不能决定,也不愿决定自己的态度;很圆滑地反问一句:“你愿意我怎么样?”

  “怎么样都可以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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