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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八


  “这样说,你早就有心了。我再问你,我妹子要你去从军,你怎么倒愿意了呢?”

  “这话,二哥,你最好别问。”

  “事到如今,我怎么能不问。”王达臣可真的忍不住了,压低了声音说:“莫非你想到军营里去造反?”

  冯大瑞陡然色变,“二哥,”他问:“这话是你想出来的,还是听谁说的?”

  “是我自己想出来的。”

  冯大瑞的脸色缓和了,自语似地说:“我还以为是强永年说的呢!”

  “这么说,确有此事?”

  “现在当然也谈不到了。”冯大瑞说:“这件事刚刚开头,没有甚么证据;到官当然赖掉。不过——”

  “怎么样?不过怎么样?”王达臣紧钉着问:“你说啊!”

  “你不是说,强永年告诉你们,李制台不愿意把事情闹大吗?”

  “是啊。”

  “既然如此,我到官不供,他也不会追问。但如强永年原原本本都照实供了,而且另外有人跌在里头,那时候,我可不受仲四爷跟二哥你的一番好意。”

  “这是怎么说?我不懂你的意思。”

  “我,”冯大瑞说:“不是贪生怕死的人,二哥,你当然也知道。”

  冯大瑞的话,虽仍不无闪烁其词之处,但一半拼凑;一半推想,轮廓已大致可见。仔细想一想他的行径,确是事先煞费苦心,唯恐累及他人;江湖道上的义气,丝毫不亏。王达臣觉得有这样一个结义弟兄,是件很值得骄傲的事;但也因为如此,不免又恨他太傻。只是不知如何责备,惟有付之长叹。

  而冯大瑞感觉不同,他也很坦率地,并不掩饰他的感觉,“这些个日子,老像尼姑怀私孩子似地,有种说不出的抬不起头的不得劲:尤其是在三姑娘面前。今天把话都说了出来,心里反而觉得很痛快。”他紧接着又说:“帮规虽严,不是我泄的底,我对得起师爷爷。不过,二哥,不瞒你说;如果这里没事,我得到保定去一趟,会个人。回来还是帮仲四爷走镖,帮他个两三年,了掉这笔人情。”

  “你到保定去会甚么人?”

  “不相干的人。”

  “不相干的人,何必约在保定?保定是甚么地方,直隶总督驻扎的地方,你当是昌平州?”王达臣很威严地说:“既然你说把话都说了,就得说个明明白白,在我面前还藏头露尾,你该不该?”

  冯大瑞躇踌了一会说:“是我帮里的一个师叔,我两次到昌平州,就是去看他;约了在保定相会,他替我引见一位前辈,以后就听这位前辈的了。”

  “嗯!”王达臣想了一下问道:“你两次到昌平州,强永年都在?”

  “在。”

  “照这么说,强永年当然也通知你的那位师叔。他能跟仲四爷打招呼,透风气给你,当然更会通知你那师叔,赶紧开码头。你去也是白去。”

  冯大瑞觉得这话很有道理,但仍躇踌着说:“这么重要的约会,不去总不好!”

  “不跟你说了吗?去也是白去。”王达臣有些冒火:“你怎么这么滞而不化呢!”

  冯大瑞不敢再作声,默默地在琢磨强永年何以敢犯此该钉在铁锚上处死的帮规?果真是他告了密,黄象又何能幸逃毒手?这得想法子打听一下才好。

  正在这样想着,王达臣开口问道:“咱们话分两头,往好的一面说,仲四爷把事情撕掳平了,你既没有对不起漕帮,漕帮也不致于‘开香堂’,拿你怎么样。以后就帮仲四爷走镖,安安分分,老老实实干你的行当。是不是这样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那末以后呢?”

  “以后?”冯大瑞一楞:“以后甚么?”

  “莫非你根本没有把娶我妹子放在心上?”

  一听他语声不悦,冯大瑞大感不安,“不,不,我不知道二哥你是指的这件事。”他说:“不过,我恐怕不是做官的材料;三姑娘或许——”

  “你别说了!”王达臣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:“你到现在都还不明白她的苦心。”

  甚么是绣春的苦心呢?冯大瑞不由得怔怔地苦苦思索。他在想,她的苦心是,赏识他的气概性情,认为蛟龙非池中物,不愿意他随波逐流,在风沙烈日中奔走一生,到老来抱孙子、晒太阳,提当年走南闯北的好汉之勇;宁愿如王宝钏苦守寒窑,只待他出人头地。除此以外,若说还有甚么苦心,就非他所能想象的了。

  他虽一直不曾作声,但从他只有困惑、别无表情的脸上,亦可以想象得到他心中所想。王达臣冷笑一声说道:“你别当我妹子,是那种俗气的女人,一心想当官太太。你知道她为甚么要你到西边去从军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冯大瑞赶紧又说:“不过我想过,大概是要我多阅历阅历的意思。”

  “走江湖还少得了阅历?她另外有番苦心。”王达臣喝了口酒,方又说道:“老实告诉你,这是芹二爷看出来的,他疑心你在这里许了人,给人卖命;现在才知道你师叔要你造反。”

  听得这话,冯大瑞自然格外关切:心里也很乱,当初跟曹雪芹不该说的话,说得太多,果不其然,惹得人家生了疑心。此时不免有些自悔自恨,胀红了脸说不出话。

  “我妹子跟芹二爷最谈得来,说句不怕自己觉得寒蠢的话,他们真像姊弟一样。芹二爷把他的疑心告诉了我妹子;她才有这番苦心,要你走到远远儿的,而且是在营盘里,有军令拘着,也不能私下‘开小差’出来替朋友卖命。这一来,祸事是免了,你也不算对不起朋友。这就是她的苦心。”

  听到这里,冯大瑞豆大的泪珠,接二连三往酒杯里掉;抹一抹眼泪,红着一双眼睛说:“我真没有想到三姑娘待我这么好!”

  “她是因为我的缘故,把你也当做自己哥哥看待;那知反倒是你把我们兄妹看成外人了。”

  这番牢骚,不仅指冯大瑞将身许漕帮一事瞒着王达臣;而且也还指他待义兄还不如对初交的曹雪芹亲密。这在冯大瑞当然也有不得已的苦衷,但辩亦多余,只惭愧地把头倒了下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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