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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二


  这是指文定,也就是所谓“传红”的日子。绣春在这一点不无委屈之感;而且也有些怀疑兄嫂不尽不实,便即答一句:“你去问夏云!”

  “你自己的事,又何用问夏云;夏云也作不了你的主。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  看她神态恳切,何况又是私下密谈,绣春不能推托。但她希望冯大瑞从军的原意,又不便透露,那就只好这样说了,“他不愿意干镖行。”她说:“倒对当武官有兴趣,打算捐个千总到王爷那里去当差。其余的事,将来再说。”

  所诮“其余的事”是指他们的婚事。锦儿觉得到了该说知心话的时候了,便想了想措词,从容说道:“恭喜你!姊夫是有志气的。我们姊妹的命,以碧文最好;你也是先苦后甜。不过,姊夫大可不必这样仿。”

  绣春不由得问:“那末,该怎么做呢?”

  “王爷那里用的人多,官不太大的,自己可以先下了委,再动公事到兵部。现成有路子在这里,不出两个月,包你是位官太太。”

  绣春笑道:“我可没有那样的福气。看你连公事都懂了,甚么‘先下了委,再动公事到兵部’;倒是十十足足掌印夫人的口气。”

  “我可是跟你说心里话。”锦儿略停一会,将身子靠近绣春,压低了声音说:“终身大事犯不着闹甚么闲气,而况也这么多年了;我劝你听我的话。”

  以绣春的机警,一听便知又牵涉着曹震;但只要他不是心犹未死,在她身上打主意,亦就不便拒人太甚,而况锦儿确是以知心姊妹相待,就更不忍拂她的好意了。

  于是她说:“好吧!姑妄言之,姑妄听之。”

  “二爷常跟我说,他欠你的很多;听说你的喜事,也很高兴,总想尽点儿心。他让我跟你说:如今有个绝好的机会,要解两百万银子的饷银到巴里坤,当然要派大批人马护送;姊夫是镖客,很宜于当这个差使,想派他做向导官。等这趟差使回来,叙了劳绩,马上就可以补实缺。这不是很好的事!”她又紧接着说:“除非你负气,不肯领这份情。”

  “你倒会使‘金钟罩’的功夫。”绣春笑着回答;脸色渐渐地转为严肃了。

  “你别尽自闪闪躲躲的!今天问不出你心里的话来,我不睡觉,算是跟你泡定了。”

  这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,不仅因为感情深厚;也是为她自己求个心安。诚如绣春所说的,她不久便会“双喜”临门;而且迟早会成为曹家的正主儿。到了那时候,如果看到绣春依旧飘泊无依——她不以为冯大瑞从了军,一定会凯旋回京,风风光光地迎娶绣春;那时又何能安心享福?而且她深知曹震对绣春的旧情未减;倘或不将她安置在善地,可能古井重波。而目前唯一将她安置在善地的办法是,让她早早嫁了冯大瑞;再想法子能使冯大瑞不亲锋镝,安安稳稳地做他的武官,与绣春厮守不离。

  锦儿的这种心情,绣春多少体会得到;可是她确信冯大瑞走得越远越安全;如果领了曹震的情,当了一趟解饷向导官的差使,派在粮台办事,依旧不能免祸。而且,那一来她的过去,也迟早会让冯大瑞知道;任何一个有志气的男子汉,都会觉得不是味道,夫妇的感情那里还能好得起来?

  这样仔仔细细地想过来,她觉得对锦儿倒不难应付了。你是太热心了,只顾自己一门心思在想,怎么样能帮我的忙;我当然感激。不过,绣春平心静气地说:“我自己的事,总只有我自己最清楚。这话是不是呢?”

  “当然,当然。”锦儿欣慰地答说:“只要你这样子肯跟我老老实实谈,有甚么难处,好好商量着办!那才像自己人。”

  “我几时拿你当过外人?这也不必去说它了;我只问你,你可想到过,我跟你不同?”

  “咱们俩不同的地方很多,你是指那一件?”

  “咱们说的那一件事,就是指的那一件。你,如今二爷对你言听计从,有甚么话,简直可以毫无顾忌;我可怎么跟人家去说?”

  “那还不容易?你告诉你二哥;请他去说好了。”

  “这就坏事了!我二哥先就不愿意管这件事。”

  锦儿默然。王达臣因为绣春的关系,根本就不愿意理曹震;他之不愿意管这件事,应在意料之中。

  “那末,托夏云也一样。”

  “不一样。”绣春答说:“夏云作事,最有邱壑,不问过我二哥,她不会冒冒失失去跟人家谈的。”

  锦儿大为懊丧,“这就难了!”她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
  “原是难嘛!事非经过不知难。你别瞎费心思了!”

  “我倒不服气。”锦儿不肯死心:“总有法子好想。”

  此时绣春的心情却很闲豫了,“你慢慢儿去想吧!”说着,站起身来去看锦儿的绣花绷子;绣成的部分怕弄脏了,用半透明的皮纸蒙住;看得出是“刘海戏金钱”的花样。

  这自然是男婴的绣褓;由此可以想见,锦儿是如何盼望生子。但旗下人家,生女又何尝不好?绣春心想,这应该劝她几句,免得万一生个女儿,失望过甚。

  “你也太认真了!”她说:“结果最好,开花也不坏。你看,太福晋不就是榜样?”

  锦儿正在想心事,一时无法领会她的话,细细想了想,方始明白,“包衣人家有几个像太福晋那样的?”锦儿答说:“挑了进去当宫女,一年见不了一两回;那种日子我可受不了。”

  “你怎么能老往坏处去想。照你的话,包衣人家就不能生女儿了。天下那有这个道理?”

  “我不跟你争;我也没有工夫跟你谈这些道理。”

  正说到这里,丫头来报开饭了。六个菜一个汤,还有好些小碟子,是宜于饮酒佐粥的酱菜腌腊之类;绣春怕喝了酒,言多必失,点滴不饮,喝了两碗小米粥,吃了两张饼,便即停箸。

  饭罢喝茶聊家常,正谈得起劲,忽然听得外面有人声;绣春眼尖,笑盈盈地说:“芹二爷来了。”

  锦儿心中一动,将正要迎出去的绣春拉住;接着便高声吩咐:“请芹二爷在二爷书房坐;看芹二爷吃了饭没有?”

  此时曹雪芹已上了上房台阶,听得这话,高声答道:“我跟冯镖头在广和楼吃的饭。”

  “那就先请在二爷的书房坐。我们就来。”接着满脸兴奋地说:“我不是说,总有法子好想;可不是!如今有法子了,我让芹二爷跟姊夫去说。”

  这是锦儿这天第二次称冯大瑞为“姊夫”,绣春听入耳中,别有一股滋味在心头,一时便忘了答话,而锦儿却以为她是同意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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