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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


  在沉吟未答之际,突然想到,他跟曹雪芹在荒废的后园中,盘桓了这么多时候,未见得只谈江湖上事。于是,毫不迟疑地问道:“二哥,你跟芹二爷谈过冯大瑞的事没有?”

  这一问,是王达臣跟曹雪芹都没有料到的。不过,也不难回答:“没有!”王达臣说:“我只想跟你一个人谈。”

  “我可得跟他谈一谈。”

  这就让王达臣难以表示态度了。可也不容他多想;急切间不辨利害,近乎茫然地说:“你为甚么要跟他谈。不必!”

  “为甚么?”绣春很快地反问。

  王达臣大感窘迫,只能这样回答:“是我们自己的事。”

  “芹二爷也不是外人。他还打算——”绣春突地顿住;一张脸羞得通红。

  果然,不消片刻,王达臣兄妹,相偕而至;等曹雪芹起身让坐时,绣春说道:“芹二爷,我二哥有件事要跟你讨主意;咱们也还是到后面凉亭里去谈吧。”

  曹雪芹胸有成竹,连连答应:“好,好!”首先就走。

  到得凉亭,三人围着棋桌坐定,绣春便说:“二哥,你把冯大瑞的事跟芹二爷说一说。”

  “嗯,嗯!”

  王达臣谈那件事,有个错觉,只想到曹雪芹已经完全了解,不必多说;但曹雪芹却很细心,尤其是看到坐在中间的绣春,不断左右环视,那模样就像审问官司听两造对质似地,格外提高了警觉,只当自己是初闻其事,不但细节上问得很详细,而且不断有惊异的表情。这番做作,任令绣春是如何机警,也被蒙在鼓里了。

  到得王达臣把话完全说清楚,曹雪芹便向绣春说道:“王二哥不错。这件事关乎你的终身,要你自己拿主意。”

  “我有好些想不通的地方,主意又从何拿起。”

  “好吧!”王达臣接口:“你有想不通的地方,尽管问芹二爷。”

  “二哥,你跟冯大瑞是一起在关帝庙磕过头的;桃园结义,不是说‘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;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。’他许了人家以死相报,是怎么回事,能不告诉你吗?”

  这一问简直是诛心之论,王达臣张口结舌,不知怎么办才好。曹雪芹虽心惊于绣春的词锋犀利,但到底旁观比较冷静,当下接口说道:“话不是这么说。朋友讲究义气,争着冒险是常有的事;冯大瑞不肯拿细节告诉王二哥,正就是怕他要陪他一起去冒险。”

  “这样说,我二哥是要我陪他一起去冒险?”

  此言入耳,曹雪芹急出满头大汗,但一急倒急出一个计较,索性沉下脸来责备:“你怎么能这么说!你们同胞手足,莫非你二哥还会拿你往火坑里推不成?你二哥一定也是看了那张签,认为冯大瑞绝处逢生,命中有救,才有商量的余地。再说你二哥不说得明明白白,要你自己拿主想;你愿意不愿意,只说一个字就可以了;何以横生猜忌?这那里是骨肉相处之道!”

  十几年来,绣春几时见过曹雪芹这样沉下脸来,大开教训?不过想想他的责备也有理;一时既感委屈,又觉羞惭,不由得就掉了眼泪。

  曹雪芹大惊失色,情不自禁地握着她的手,使劲摇撼:“绣春,绣春!”他求饶似地说:“我一时恼羞成怒,话说得不知轻重,你别生气。”

  听这一说,绣春的心当然软了,抽出腋下的手绢,擦一擦泪笑道:“是我自己不好;挨你这一顿训。”

  “岂敢、岂敢!”曹雪芹也笑着说:“冯大瑞是血性男儿,重然诺、轻生死;不过死有重于泰山、轻于鸿毛。也许他许人以死相报,只不过一时意气、是愚夫之行。俗语说:‘家有贤妻,夫不生横祸’,或许正要你这样的人,才能慢慢探出口气,劝得他醒。我也看过几本命书,略明五行生克之理,他是土命,你是木命;木能克土,亦能疏土。俗语说是‘一物降一物”,也许这正就是你跟他相配的奥妙所在。”

  就这一啼一笑之间,绣春越发将曹雪芹当作骨肉看待了。同时,这桩婚事由于已敞开来谈过,她亦自然而然消除了羞涩的感觉,能够大大方方地商量了。

  “芹二爷,你看,”她说:“换了你是我,应该怎么办?”

  “这不是设身处地可以拟想的。到底男女有别;譬如,做新娘子的滋味,我是永远无从去想象的。”

  “又来了!”绣春给了他一个白眼:“跟你谈正经,你偏说不正经的话。”

  “这也不算不正经。”王达臣接口说道:“与其问芹二爷,倒还不如问你嫂子。”

  “我倒想跟她谈,偏偏你又不许。”绣春沉吟了一下又问:“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呢?”

  这个他自然是指冯大瑞;对此一问,王达臣实在难于应答,便只好用眼色向曹雪芹乞援了。

  “你二哥知道了,那有不告诉你的道理?”曹雪芹说:“反正既有承诺,在冯镖头就算以死相许了。至于做得到、做不到,是另外一回事。”

  最后两句话,在绣春觉得大有启发;沉吟了好一会,终于找到了一个自认为很好的办法。

  “二哥,”她说:“这件事除非他能照我的话去做;否则就不必谈了。”

  一听绣春开了条件,王达臣忙不迭地答道:“你说,你说。总好商量。”

  “没有商量的余地。”绣春斩钉截铁地说:“成就成,不成拉倒。”

  “是,是!一定成。你快说!”

  “不劝你跟了平郡王去当差吗?”绣春说道:“不如他也去。你们能一起去最好;不然,他一个人去。”

  是这样的一个条件,王达臣和曹雪芹都有意外之感;两人相互望了一眼,各自在心里琢磨她的用意。

  很快地两个人都想通了,如果冯大瑞从了军,两三年之内不能回来;对他人所作的承诺,无法实践,就不算负约。这确是很高的一着,王达臣不由得笑道:“你真行!还有这调虎离山之计。”

  “不是调虎离山。”绣春答说:“是驱虎入柙,省得它出来闯祸。”

  王达臣听不懂“驱虎入柙”这四个字;曹雪芹却大为称许,“确是很高明的主意,也是很恰当的形容。”他为王达臣解释:“冯镖头如果从了军,在营盘里有军令约束,身不由己,人家自然就不会找他;就算找他,不能离营,人家不也会体谅他吗?”

  “啊,啊!说得不错。”王达臣很有把握地说:“大瑞一定愿意这么办。”

  “你别说得那么有把握。”绣春泼了他一瓢冷水:“我看,他未见得愿意。”

  “何以见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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