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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


  “是的!我都懂。”她从容不迫地答说:“换了我也是一样,巴不得人家替她开道儿,脸上好摸得下来。总而言之,这是一件极好的好事,也只有太太的恩德;秋月的苦心;上上下下都照应她,才会有这么一件好事。说老实话,达臣为他妹妹,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;一提起来就唉声叹气!如今好了!我要一告诉他,不知道他会高兴成甚么样子。这都是太太的成全,我先替达臣谢太太的恩典。”说着,很快地伏身下地,磕了两个头。

  “别这样,别这样!”马夫人起身亲手搀扶,心里当然也很高兴;不过稍有些受之有愧的感觉,指秋月说道:“你说得不错,全亏得她一片苦心。”

  夏云点点头,却不作声,只深深地看了秋月一眼;眼色中敬爱以外,还有种莫可言喻的愁怜郁塞的意味。

  【八】

  为了好让王达臣夫妇,从从容容地细谈绣春的终身大事,这天晚上在曹家饭罢,夏云仍旧带着孩子跟丈夫回到镖局,住在仲家。

  仲四奶奶好客健谈,夏云出身大家,又是有意要替王达臣做面子,落落大方地应酬得很周到;因此一直到三更天,吃了消夜,方始归寝。

  仲家房子很大,单有一座小院落,供携眷宾客双栖;夏云倒是沉得住气,心想把这个好消息一告诉丈夫,一定害他兴奋得一夜都睡不着,因而决定暂且不说。但她自己有事在心,一样也是不能入梦;辗转反侧之际,怕惊醒了王达臣,索性悄悄起床,先替孩子把了尿,放入摇篮,然后端一把竹椅子在院子里对月沉思。

  所想的自然是有关绣春的一切,从仲四奶奶口中得知,绣春一个月总有两三回到镖局子来玩,一来总是大半天;有时在仲四奶奶家帮着照料;有时便在前面大客厅中,跟镖客们说笑。

  “这位王三姑娘真叫有人缘。”仲四奶奶管绣春叫“王三姑娘”;夏云记得最清楚的是这两句话:“那些爷们提起她来,没有一个不翘大拇指的;说她若是个男的,包管比她哥哥还强。尤其是冯老大,当她亲妹妹一样;本来嘛,他跟王二哥是把子,应该拿三姑娘当妹子看。”

  这就怪不得马夫人与秋月那么有把握了。想来冯大瑞喜欢绣春;绣春也一定对他有意思。但马夫人不喜与闻外事;秋月难得出门,而绣春在这里的情形,居然会传入她们耳中,可知绣春跟冯大瑞之间,必是风雨雨,流言不一而足。

  正在这样想着,发现了王达臣的影子;随即迎了上去问道:“你怎么不睡?”

  “一觉睡醒,看你不在;心里想起一件事就怎么样也睡不着了。”

  “甚么事?”

  “你看出来没有,妹妹好像有心事;而且总是偷着眼看人,倒像做了甚么亏心事似地。这不奇怪吗?”

  夏云心想,绣春的事,告诉了他,害他睡不着;不告诉他,仍旧是害他睡不着,既然如此,不如就这会儿谈吧!

  “你去端张椅子来,我告诉你;她不是有心事,是有喜事。”

  “甚么?”王达臣大声问说。

  “轻点、轻点。你去端了椅子来,我告诉你。”

  “好,好!”王达臣掉身就走;不一会一手提一张椅子,一手捏一把茶壶,坐定了先嘴对嘴灌了好些茶,舒口气说:“这会儿才舒服些。甚么喜事,快说吧!”

  “你没有听见仲四奶奶的话?”

  “甚么话?”

  “说冯大瑞把绣春当做亲妹子看。”

  接着夏云便将马夫人与秋月跟她所谈的一切,细细说了给丈夫听;其中包括先送绣春到蒲州赁屋暂住,以便冯家亲迎的种种打算在内。

  这真是天外飞来的喜事。王达臣一面听,一面想,只觉得有件事为难。及至听完,在心里盘旋的那个念头,仍未转定。

  “好事倒真是好事,可惜来得太快了一点儿——”

  “你也是!”夏云不等他话完便抢着说:“你不想想,她今年多大了;你还嫌太快,要她等到甚么时候?”

  “你弄错了,我那里是这个意思?”王达臣说:“我在想,她受苦受了这么多年,如今当然要好好陪嫁她。可是,一时力量还够不上。”

  夏云当然也想到过这一点,当即答说:“首饰你不必愁,太太已经预备好了;包管体面。至于床帐被褥,四季衣裳,花费到底有限;一时没有现款,说不得只好拿新置的二十亩田,或典或卖,先处分了再说。这件事,你如果觉得不方便去说,我跟仲四奶奶去商量。”

  王达臣原就是打的处分那二十亩田的主意,只是怕妻子舍不得,不肯开口。不想夏云自己先说了,自是喜不胜言,当即笑道:“难得你贤惠。拿田变钱没有甚么不好意思的,你说、我说都不一样。”

  “哼!”夏云撇一撇嘴:“你真是门缝里看人,把人都瞧扁了。二十亩田算得了甚么;你以为我是没有开过眼的人?”

  “是,是!我小看你了,是我不对。明天还是你跟仲四奶奶去说;顺便还要请她做媒。”

  “她是男家的媒人。女家的呢?喔,”夏云突然想起,喜孜孜地说:“芹二爷还打算送亲送到蒲州呢!”

  “这可很够面子了。”王达臣也很高兴;衷心称颂:“曹家真是厚道,一定还是要发达的。”

  “提到这一层,我倒又有件事告诉你了。是绣春跟我说的,我们姑太太家的那位王爷,放了大将军,真正威风八面,如果你有意思,可以荐你跟在王爷身边;将来派个武官,而且官不会小。可有一件,是荒凉地方,苦得很。”

  “吃苦我不怕;堂堂王爷能去,我还不能去?”王达臣脱口答了这两句,却又迟疑不语;瞅着夏云似笑非笑地,无限依恋的情意。

  “又做这副死相了!”夏云似憾而喜地骂着:“去不去是你自己的事。如果你不去,可别跟人说,为了怕我没有人照应。这种没出息的话,千万别出口。”

  这话说到了王达臣心衷,他只是憨笑着;想了一会问说:“要去多少时候?”

  “是去打仗,又不是去探亲望友,可以扣着日子来回。仗打赢了,自然班师还朝,还能在那里待一辈子吗?”

  听出妻子是鼓励他的话,王达臣的英雄气概便将儿女柔情压下去了,“我去!挣副诰封来给你。”

  “算了,算了。我可没有做官太太的梦。”夏云忽又觉得此事犹须从长计议,当即把话宕了开去:“好在不急,慢慢儿再说。眼前先办绣春的这件大事。如今我们盘算得满好,人家还不知道这回事呢!万一冯大瑞没有这个意思,岂不是一场空欢喜?”

  “怎么会!”王达臣极有把握:“不会,不会!大瑞求之不得在那里。”

  “你这么有把握?”

  “对!十足的把握。为甚么呢?”王达臣自问自答地:“我已经听人说了,只要妹妹一来,最殷勤的就是大瑞;俩人常在一起说笑,形迹都不大避人。所以在曹家看见妹妹那样子,我会上心事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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