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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
  “是些甚么题目?”绣春自问自答似地:“无非风花雪月。”

  言下大有藐视之意;曹雪芹不觉抗声:“那可不一定——”

  “轻一点儿,轻一点儿!”绣春赶紧拦住;而且埋怨:“你就是这样子!只要一喝酒,嗓门儿就大了。”

  “这可跟酒不相干!”秋月插进来说:“他酒才上口,那里就到了‘逸兴遄飞’的时候?是你的话惹起来的。”

  “真是,月光之下,也有‘青天’。”曹雪芹笑着举杯:“来,来,秋月,咱们喝一杯!”

  “别闹酒,喝一口好了。”

  “好,喝一口。”曹雪芹微一仰头,喝了一大口。

  秋月却还刚端起酒杯,向绣春说道:“你也来啊!”

  绣春默默地举杯,踌躇了一会,喝口酒将杯子放下,又低下头去剥莲子。

  见此光景,曹雪芹便转眼去看秋月;她亦正在看他,两人都是无奈的眼色。不过曹雪芹自目语中受到了鼓励——秋月自觉扫了绣春的兴,示意曹雪芹补救。

  于是曹雪芹平静地说:“绣春,你别以为我们诗社里,都是吟风弄月,无病呻吟;题目很多,不过要看体裁而定。譬如古风,要有铺叙,不能找个枯燥的小题目;如果是近体,题目又不宜于太大,可是一社又不能做一首近体,那就得另外在拟题目上想法子了。”

  是甚么法子呢?这要绣春来问,话才接得下去;但绣春只望了他一眼,并无话说。

  这一下局面就很僵了。秋月不能不开口,“是啊,”她附和着:“一社不能只做一首近体;那怕是律诗,遇到像温飞卿那种捷才,手一叉一句;叉八下,诗就有了,余下来的辰光,干甚么?”

  “就是这话。”曹雪芹的扫兴之感,总算消失了:“如果做近体,总是四首或者八首。”

  秋月看绣春仍无接口的意思,只好又问:“怎么是四首,或者八首?要看工夫够不够?”

  “不!律诗做四首;绝诗就是八首。”

  “那得找八个题目;是一个题目上想八个花样。譬如说,有一回我们做七绝,总题目是酒,分题第一个是‘思饮’;末一个是‘宿醒’。”

  “那就怪不得了。”秋月笑道:“从头一天做到第二天,题目别说八个,十八个也不难。”

  “你也别这么说,有时候还真不大好拟。”曹雪芹说:“不是凡事都可以入诗的。”

  秋月点点头说:“你说这话,见得你诗有功夫了。”

  绣春觉得好笑,忍不住撇一撇嘴说:“听听,倒像是咸安宫官学的教习。”

  秋月自己也失笑了,但笑声短促,而且带着鼻音,听来像是冷笑,有着不屑与言的意味;这下将绣春刚刚平服下去的气恼,倏地又提升了。

  曹雪芹却没有留心她的脸色;实在也是看不到,因为绣春背着月光。他只想到绣春既然开口了,正好逗她把话说下去。

  “做诗的事,是你提起来的,结果我跟秋月大谈特谈,你反倒没有话了!”

  “既然你们大谈特谈,那里容得我插嘴?”

  这话又使得秋月不悦;她心里在想:原是怕你们闹成僵局,在苦心调护;怎么倒因为果,说成有意要抢你的话似地,这不是太不识好歹了吗?

  于是,她立刻就回敬了一句:“谁又摀住你的嘴,不让你说了?你尽管发你的高论好了。”

  这无异火上加油,绣春随即应声,“好!”她面向着曹雪芹说:“我说段故事你听,你看是不是可以当做诗的材料?有家人家,女儿很多,死的死,嫁的嫁,后来剩下两个;其中一个是让夫家休了回来的。未嫁的那个,跟她娘说:她虽是人家不要的,人才也还过得去;不如把她嫁了吧!你道她娘怎么说?她娘说:她已经嫁过一回了。倒是你,黄花闺女,还容易嫁得出去。你说,这不是老天有眼?”

  一语未毕,突然发现秋月已站起身来,随即掩面疾走;曹雪芹一楞,“是怎么回事?”说着,便要赶进去探个究竟。

  绣春知道闯了祸了;但曹雪芹进去一看,这场祸便不易收拾;所以一把将他拉住,“没有甚么!”她将他按在椅子上:“你替我安安静静坐着,包你没事。”

  曹雪芹坐下来,细想一想问道:“你刚才说的是你自己跟秋月?这话是怎么来的呢?”

  “是我瞎编的,那里有这回事?”

  “瞎编的?”曹雪芹狐疑莫释:“怎么跟你们俩的情形很像?”

  “那里很像?第一、太太是我们的主子,又不是娘;第二、我也不是给人休掉的,是我自己不愿意。你说那一点相像。”

  这使得曹雪芹将信将疑,大为困惑,“你怎么好端端编造这么一段儿呢?”他说:“总有个缘故吧?”

  “有甚么缘故?聊闲天嘛!”绣春已能料到秋月这时候作何情状;反正眼前决不会有风波,所以用快刀斩乱麻的语气说道:“好了,别提了!本来没有是非;让你这么一形容,倒真像我编了故事故意笑她似地。你不要多事;变成庸人自扰。”

  曹雪芹先不作声,静静地眼朝里望;未见任何异状,心也就能放得下了。

  绣春看自己的话有了效验,便又想了些闲话来谈;将曹雪芹的情绪稳定下来,才问:“你明天不回去吧!”

  “我不回去,我等王二哥来。”

  “那就尽有聊天的工夫。这会儿不早了,睡去吧!”

  曹雪芹犹有恋恋之意,经不住绣春软哄硬逼,只好归寝。绣春看他上了床,为他掖好帐门,油灯中只留一点微焰,然后轻轻关上房门;还怕曹雪芹会悄悄起来窥探,索性去取了根擀面杖,套入双扉门环,从外面闩住了。

  这时小丫头都已睡了,绣春收拾了残肴剩酒;一个人在月亮下坐了好一会,决定去向秋月陪个不是。

  秋月就住在马夫人后房,但另有门可出入;绣春到她窗下,侧耳听了半天,并无声息,便柔声喊道:“秋月、秋月!”

  “睡了,别吵醒了太太!有话明儿个再说。”

  秋月的声音很轻;但除了稍觉冷漠以外,别无异样;绣春踌躇了好一会,觉得去留两难。

  “你怎么还不走?太太刚睡着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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