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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这话传到曹頫耳朵里,大为不安;他跟马夫人说:入境随俗,既然归了旗,不便再照江南的习惯;让人觉得标新立异似地,大非所宜。

  马夫人当然尊重他“一家之主”的地位;于是重新商量,改从北方的饮食习惯;头一天吃炸酱面,弄了八个“面码儿”,摆得倒也还热闹:第二天吃饺子,除了两碟子酱菜,就是一碗下饺子的汤,名为“原汤”,可助消化。

  到得晚上,曹震向锦儿抗议:“两碟子下酒菜,一簸箩‘半定儿’;再就只有饺子了!这种日子,我可受不了。”

  “受不了也得受!”锦儿答说:“太太一上桌子,眼圈儿就红了;叹口气说:‘家真是败下来了!’虽没有怪你,怪四老爷,你也该想想,不是你在公事上老捅漏子,大家又何致于过今天这种日子?”

  “这能怪我吗——?”

  “不怪你怪谁?”锦儿抢着说道:“你别闹了!你的见识跟季姨娘一样。”

  将他跟季姨娘相提并论,曹震认为是奇耻大辱;怒气刚要发作,锦儿却又发话了。

  “你等我说完;如果我比错了,你再闹也还不迟——”

  锦儿告诉曹震说,这天下午有人来看季姨娘,她跟人大诉委屈;又夸耀在南京时如何阔气,三顿饭两顿点心,肥鸡大鸭子连丫头都吃腻了,夏云直跟她使眼色,而季姨娘却是越说越起劲,到底让人家说了句不中听的话,才堵住了她的嘴。

  “人家怎么说?人家说,妻财子禄,原有定数:如今苦一点儿,是留着福慢慢儿享!反倒是好事。”锦儿诘责:“你倒自己想想,你是不是跟季姨娘一样不懂事?”

  曹震哑口无言,亦只有像马夫人那样的叹口气而已。

  到得下一天,马夫人找了锦儿、秋月、夏云来说:“我昨儿晚上想了一夜,京里我住不惯;我也不必住在京里。张家湾的房子,是平郡王托怡亲王在皇上面前说话,马上快发还了;到那时候,我想搬到张家湾去住。”

  大家面面相觑,不知从何说起;好一会,是夏云先开口:“这一来,不就都散了吗?”

  “本来千年无不散的筵席!老太爷在日常说:‘树倒猢狲散。’如今树也倒了,本就该散了。”马夫人又说:“四老爷跟震二爷自然要在京里;我可不用。搬到张家湾清清静静;日子爱怎么过就怎么过,也省得听人的闲言闲语。”

  “太太的主意不错。”秋月点点头说:“可只有一件:芹官要上学了;怎么办?”

  “这也是我想搬到张家湾的缘故之一。”马夫人答说:“上学住堂;是芹官该吃的苦,谁也替不了他。再说,不吃这番苦,也不能成材。既然如此,倒不如让他死心塌地;如果仍旧住在京里,他天天想家,我天天想他,彼此都苦。索性离了京,隔着百把里地,来去不便,他死了心,我也死了心,倒不好?”

  “这一说,太太的打算更不错了。”秋月看着夏云说:“我自然是跟着太太到张家湾。四老爷跟震二爷呢,是不是还住在一起?”

  “我那知道。”夏云指着锦儿说:“你问她!”

  “别问我!”锦儿紧皱着眉说:“倘或问我,我只有一句话:最好像绣春那样,住庵!”

  “喔,”马夫人被提醒了,“谈起绣春,我更应该搬出京;那一来,绣春不就该回来了吗?”

  原来绣春虽说为了震二奶奶一死所感动,答应仍回曹家,但一路上思量,锦儿已有了姨娘的名分;她在曹家是“有功之人”,倘能生子,便有扶正的希望。但如自己仍归于曹震的偏房,锦儿便得落后一步,岂不是妨碍了她爬上高枝的机会;再说锦儿如果真的扶了正,自己又何能甘于侧室?因此定了主意,向马夫人坚决声明:愿回曹家,但必不能与曹震住在一起。

  马夫人拗不过她,只得承诺。于是到京未几,她就悄悄地自己接头了一个尼庵;听说曹震将到,便陈明马夫人,搬到庵中去住,不过仍旧是带发修行。如今马夫人迁往通州,曹震留京;绣春自然就不必住庵,该跟着马夫人走了。

  * * *

  对于马夫人的主张,曹震赞成;曹頫反对。其实也不是反对,只是他自觉有奉养寡嫂、抚育胞侄的天职;极力劝马夫人一动不如一静。这是出于至诚的情分,马夫人只有多方劝说,缓缓以图;最后到得小兄弟俩进了景山官学,马夫人细说了连出京去,绝了曹雪芹时常想家的念头,反于他学业有益的道理,曹頫方始同意。

  正好发还房屋的恩旨也下来了,除了张家湾的大宅以外,还有前门外鲜鱼口的一所市房,那里是整个京城最热闹的地方,北邻肉市,东面就是京中第一座大戏园“查楼”,寸金寸土,所以这所市房很值钱。

  马夫人颇持大体,自己有曹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;另外还有托付秋月掌管,专门留给曹雪芹的一份,日子应该是宽裕的;曹震有震二奶奶留下来的私房,只要锦儿管得紧,也不愁温饱;只有曹頫比较拮据,便作主将鲜鱼口这所市房,归属曹頫。每个月收租息贴补,将就着也可以维持一个小小的排场了。

  当然,曹震不必再跟曹頫住了,带着锦儿另立门户;夏云仍旧帮扶季姨娘,照料棠官。跟着马夫人到张家湾的是秋月与绣春;日子过得很平静,也很舒服。六年以来,一年只进一次京去会亲,唯一的例外是前年去了两次;多出来的一次是去喝夏云的喜酒;她成了绣春的嫂子——王达臣丧妻,绣春策动马夫人做媒,让王达臣娶了夏云填房。为此,季姨娘很不高兴,见了绣春从无好脸色。

  绣春倒也心平气和,“原是我对不起季姨娘。”她说:“不过季姨娘也想得太一厢情愿了;她打算着夏云能照料棠官一辈子,那是办不到的事。且不说年纪差着好几岁,夏云又岂是肯服低做小的人?”

  但季姨娘对她的成见,始终固结不解;绣春亦始终耿耿于怀,希望释嫌修好。这件事在马夫人提起来,亦是小小的烦恼;此外,便是曹雪芹的亲事了,是个极大的烦恼。

  从到京的第二年起,就不断有人来提亲,但真应了一句俗语,叫做“高不成,低不就”。第一是门第,虽说一般都是包衣,但曹家出过王妃,寻常做个小官的人家,首先“姑太太”——平郡王太福晋——就不愿意。但也有些满州世家,尤其是隶属上三旗的,因为皇帝动辄有“包衣下贱”的话,一样地不愿跟曹家联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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