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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“好,我先问你,这羊肉饺子好吃不好吃?”

  “好吃。不过——”

  “别下转语!”曹雪芹赶紧拦住:“好吃就是道理。”

  “这叫甚么道理?”保住有受骗的感觉;同时亦有了领悟:“大概是桂枝拌的馅儿,你就觉得好吃。”

  一句话刚完,只见桂枝出现在门口,大声说道:“娘!你听听,保住说的什么?”

  刘大婶又好气又好笑;却又有些得意,“理他呢?”她说:“你又不是不知道,保住胡说八道惯了的。”

  这算是抚慰,桂枝便不作声了;正待转往回走时,不道她母亲还有句话。

  “再说,曹二哥爱吃你包的饺子,那也不是一件坏事。”

  这一下不但桂枝,连曹雪芹都颇感困窘;保住却大为高兴,“你听见没有?”他扬着脸跟桂枝说:“不是一件坏事,这是一件好事!”

  桂枝把脸都气白了,苦于有客人在,不便发作;只狠狠瞪了保住一眼,冷笑一声:“哼!”接着使劲扭过身子去,辫梢飞扬,一闪而没。

  “你看,”曹雪芹看桂枝生这么大的气,颇感不安,便埋怨保住:“无缘无故惹人家生气,多没意思?”

  “不要紧!一会儿就好了。”

  “哼!”桂枝在里面接口:“一会儿就好了?你等着吧,看我饶得了你!”

  一听这话,刘大婶亦不安了,一面责备保住,一面为曹雪芹解说:“桂枝平时气量很大,总让着保住;可有一件,不能把她惹毛了!”接着转脸跟保住努努嘴:“还不快去跟你姊姊陪个不是!”

  保住不肯,但也不敢违抗,只坐着不动。事成僵局,使得曹雪芹大感无趣;想一想不能不管,随即用警告的语气向保住说:“你应该给你姊姊陪礼。不然,我可不会再来了。”

  这个威胁很有效,保住很快地起身入内;只听他委委屈屈地在说:“何必呢?生我这么大的气;害我挨骂。”

  “活该!”

  “好!活该。这一下,你该消气了吧?”

  “好了,好了!”刘大婶趁势说道:“再闹就没意思了!难得请芹二哥吃顿饺子,闹得人家不痛快;不把你的好处都折了?”

  这一来,桂枝不是生气,是着急了;觉得她母亲的话越来越露骨,却又不便公然辩驳,唯有乱以他语,赶紧结束了这个局面。

  接着,便听得姊弟俩小声交谈,似乎仍有争执;过了一会是保住一个人走了出来,脸上没有甚么表情。

  “你姊姊呢?”刘大婶问。

  “回她自己屋子里去了。”保住回答;同时用手作了个抹脸的姿势。

  刘大婶白了儿子一眼,轻轻说道:“必是你又惹她哭了?”

  保住笑笑不答。曹雪芹心头不免惴惴然,但不便表现得过分关切;心里只在想,是该走的时候了。可是想归想,脚上却似绑着一块铅,重得提不起来。

  “保住,你陪芹二哥到后院去走走,我收拾了桌子马上来。”刘大婶说:“我还有话跟芹二哥说呢!”

  这一来,曹雪芹死心塌地不走了。刚站起身,只见桂枝翩然出现,刚洗过脸,唇上染了胭脂;头发上还抹了桂花油,又亮又黑,格外显眼。

  “保住,把藤椅子搬出去。水快开了,我来沏茶。回头拿钱到胡同口老王那里买一个西瓜回来。记住,不要红瓤儿的;要‘三白瓜’。”桂枝从容交代,语气表情,都彷佛刚才甚么事也没有发生过。

  * * *

  “芹二哥,有件事我实在不好意思跟你说;你帮了我家好些忙,我不该再不知足。可是来托我的人,跟别的人不一样;我又不能不说。明知道这件事办不到——”

  “娘,”坐在一旁的桂枝打断她母亲的话说,“你都不嫌贫哪,那么多废话!”

  刘大婶倒正要她女儿这句话,好转入正题,于是接口说道:“好,我就实说吧。内务府银库要补一个库丁;这件事就归你家舅舅马老爷管。老牛想给他儿子谋这个差使,下面都说好了;只等马老爷点个头,这件事就算成了。芹二哥,能不能求你给说一说?”

  曹雪芹没有想到是这么一件事。为人谋差求官的事,他从没有干过;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跟他舅舅开口?正在沉吟之际,桂枝又开口了。

  “娘,你该把话跟芹二哥说清楚。”

  “这话也是。”刘大婶略停一停又说:“芹二哥,这件事说成了,老牛答应送两百银子——”

  “我不要!”曹雪芹不等她说完,就脱口说了这一句。

  “我知道。你也没有把这点钱看在眼睛里;那是人家为马老爷预备了赏人的。另外有个‘门包’四十两银子;芹二哥你留着赏小厮马夫。”刘大婶紧接着又说:“我不瞒你;这件事办成了,我也有几十两银子的好处。芹二哥,有这几十两银子,给保住娶亲,带我的棺材本都有了。”

  那末,桂枝的嫁妆呢?曹雪芹心想,大概也包括在内,不过刘大婶不便明说而已。转念又想,几十两银子能办那么多事吗?

  “芹二哥,”刘大婶见他仍在沉吟,便以退为进地催促:“如果你觉得为难,咱们这段话说过就算了。你帮我家的忙,不止一回;以后当然也仍旧有求你的时候。”

  “刘大婶,你这话我不敢当。”曹雪芹答说:“像这样的事,我没有干过;我也不知道怎么跟我舅舅去说。如果说成了,他也不见得要牛家这二百两银子。我在想,也不过几十两银子,刘大婶你能有那么多用处吗?”

  刘大婶还未答话,桂枝“噗哧”一声笑了出来;却又急忙掩口,灵活的眸子很快地在曹雪芹脸上绕了一下,彷佛要看清楚,是不是惹得人家不高兴了。

  曹雪芹知道是笑他,但不知道自己做了甚么可笑的事,不免愕然相向。这一来桂枝觉得不能不解释,“你是大少爷出身。”她说:“大概从不知道一口人一个月关多少钱粮、多少米。”

  这有点笑他不辨黍麦的味道;曹雪芹赧然承认:“我倒真是不知道。”

  “也难怪。”刘大婶接口说道:“府上的阔,谁不知道?听说老太太烧一回香,写缘簿起码是一百两银子;那就够我们一家两三年的浇裹了。”

  原来几十两银子在小户人家还真管用;曹雪芹心中一动,凝神细想一会答说:“刘大婶,我可跟你说老实话,牛家的事,我不一定能办成。不过我另外有办法;回头我跟保住谈。”

  刘大婶大失所望,跟一个十四岁的孩子,能谈得出甚么办法来?忍不住想说她的感想,却让桂枝拉了她一把衣服,暗中拦住了。

  于是等保住回来,吃了西瓜;母女俩收拾残核,双双入内,刘大婶便说:“不知道他是甚么办法?跟保住怎么能谈得出办法来?”

  “娘说得够明白了;人家又不是不懂事。且听他跟保住说点儿甚么,再作道理。”桂枝又说:“牛家这件事,不该跟他谈的!”

  “为甚么呢?”

  “人家一个公子哥儿,那会管这种事?不是害他为难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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