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曹雪芹别传 | 上页 下页


  “亲戚的闲言闲语理它干甚么?”讷尔苏彷佛有种为妻子戏侮了的感觉,所以不满地又说:“你也是,话不说清楚。不相干的事告诉我干甚么?”

  “也不能说是不相干的话。”太福晋说:“佟太太来说,三格格是过继给她的伯父的;想等他伯父周年过了,再提这桩亲事。这自然是听了他家姑太太的话之故。”

  “不见得。”讷尔苏说:“马礼善为人还老实。”

  “那,你就等着吧!”太福晋说:“等过了十月再说。”马尔赛正法于去年十月,要到今年十月才满周年。

  正谈到这里,只听脚步匆遽,人声嘈杂,讷尔苏往外一看;只见小云与几个丫头,已上了台阶;东首垂花门外影绰绰有几个太监与护卫的影子。

  门帘一掀,小云笑容满面地高声说道:“恭喜王爷、太福晋,大爷派在内廷办事了。”

  “喔,”讷尔苏问道:“那里来的消息?”

  “是大爷打发玉格回来通知的。”

  “玉格呢?”讷尔苏说:“你把他叫进来,等我问他。”

  于是玉格奉召而至,先请了安,站起来垂手等待问话。

  “怎么说?大爷派在内廷办事,是甚么差使?”

  “军机处。”玉格昂着头,微偏着脸回答;真是“神气活现”的样子。

  太福晋倒还沉着,“王爷”却有些失态了,“甚么,军机处!”他问:“你没有弄错吧?”

  “错不了。”玉格答说:“大爷亲口跟我说的。大爷还让我通知方师爷预备谢恩的折子。弄错了还成?”

  “不会错的。”太福晋说:“军机处正缺人呢?”

  她对朝局比讷尔苏还清楚——自然是听福彭所说:军机处本称军机房,设于雍正七年六月;去年三月改称“办理军机处”,军机大臣只得三个人,最初是怡亲王胤祥、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、文华殿大学士蒋廷锡;怡亲王下世,补了马尔赛;马尔赛出征,未曾补人。上年蒋廷锡病故,方始将云贵总督鄂尔泰、贵州提督哈元生调进京来,在军机处行走。不久,贵州苗子复叛,哈元生回任;今年正月,鄂尔泰奉命经略北路军务,又只剩下张廷玉一个人了。

  “这可是皇上的左右手啊!”讷尔苏说:“来,取我的袍褂来!这得到祠堂里去磕个头。”

  * * *

  “二哥,我可要溜了。”曹雪芹对曹震说:“回头四叔问起来,就说我回咸安宫去了。”

  所谓“咸安宫”是指“咸安宫官学”。内务府子弟本在“景山官学”念书;就在曹雪芹奉母随叔归旗的那一年,诏命别设“咸安宫官学”,在上三旗包衣及景山官学中,选拔聪俊子弟入学,十四岁的曹雪芹轻易入选。咸安宫官学是所有为旗人而设的学校中,办得最好的;也只有咸安宫官学,才有当翰林的教习。五年下来,曹雪芹的诗文大有进境:“杂学”如兵农医卜之类,无书不读,惟一不好的是八股文。

  因为学得太杂,所以懂得很多,而懂得越多,越觉得不懂的更多。赋性好奇,复又健谈:而年龄跟他相彷佛的同学少年,谈不出甚么名堂;所以在咸安宫官学中,他常常溜出去找侍卫、太监聊天。宫中的遗闻逸事倒是听了不少,但如谈到学问见解,就彼此都谈不下去了。

  终于有一天,曹雪芹遇到了一个可谈而且一谈就使他不胜倾倒的人,此人就是平郡王府的“方师爷”方观承;字遐谷,安徽桐城人。

  方观承是个奇人,奇在他的身世与经历。他今年三十六岁;从南到北——自江宁至黑龙江,已去过七个来回,而且是徒步。身世之奇,奇在他家四代充军;高祖方拱干、曾祖方孝标,因为牵涉在顺治十四年丁酉的科场案中,充军已论大辟;由于董小宛的斡旋,免死发遣宁古塔。康熙改元,遇赦而归。

  当方孝标锒铛就道之时,正是方观承的祖父方登蝉出生之日,五十生辰时,赋诗自贺,有“五十年前罹祸日,征车行后我生时”,大有庆幸生于忧患,将死于安乐之意,那知五年之后,也就是他五十五岁那年,忽然爆出一桩“南山集案”的文字狱;这是左都御史常州人赵申乔造的孽。赵申乔是个沽名钓誉的假清官;有个真贪官的儿子赵凤诏,当太原知府时,是山西巡抚噶礼的心腹,专用酷刑敲诈,得赃朋分。但圣祖不知道;康熙四十八年巡幸塞外,赵凤诏在龙泉关接驾,圣祖因为他是赵申乔的儿子,便问他噶礼官声如何?赵凤诏回奏:“噶礼清廉第一。”听信了他的话,圣祖将噶礼调升为两江总督。

  这一来噶礼就越发肆无忌惮了,两江属官凡是清正的,皆不为所容,江苏巡抚于准、藩司宜思恭、臬司焦映汉、苏州知府陈鹏年,都是好官,却都忍气吞声地为他攻走。最后遇到一个对头,碰了个大钉子。

  此人就是江苏巡抚张伯行,他是汤斌的同乡后辈,理学不及,清廉相似,而性情极其刚强。康熙五十年江南乡试,正主考左必蕃;副主考赵晋与噶礼勾结舞弊,出卖举人,传说噶礼得赃五十万。张伯行一本严参,噶礼亦参张伯行,督抚互讦,事情闹得很大。圣祖一面派户部尚书张鹏翮,漕运总督赫寿严审;一面命苏州织造李煦密查。李煦先想回护噶礼,到后来看看瞒不住,论调渐渐改变;噶礼终于由先占上风一变为落了下风。

  赵申乔造孽,即在噶张交恶之时。噶礼参张伯行之先,赵申乔奏劾编修戴名世所著“南山集”有大逆不道之语;及至交九卿议奏、刑部治罪、噶礼便作桴鼓之应,奏劾张伯行七大罪名,其中主要的一款,便是指控“南山集”在苏州刻板印行,张伯行岂能不知?“进士方苞以作序连坐”,只为张伯行与他交好,不肯捕治。打算着将张伯行牵入这件钦命大案,自身难保,岂复尚能有所作为?

  这本是赵凤诏主谋,为救噶礼,设下一条“围赵救燕”的毒计;那知案中有案,无端殃及尸骨已寒的方孝标,不独死无葬身之地,而且祸延子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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