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曹雪芹别传 | 上页 下页


  周廉大为诧异,“请问王爷,”他说:“怎么样不符。”

  “你看这一条,”平郡王指着底册第四行:“这一条是雍正元年修玉牒以后所记的,说皇四子生母写为熹妃;可是玉牒上已明明记着四阿哥的生母是熹妃。这是怎么回事呢?”

  “这,这,这是怎么回事呢?”周廉一面比对底册与玉牒;一面结结巴巴地自语着。

  “你别着急!不见得是你的错。”平郡王安慰他说:“咱们慢慢儿琢磨。”

  听这一说,周廉略感宽慰,将因细看册籍而弯下去的腰,挺直了说:“王爷明见万里,玉牒上有毛病。”

  这时是平郡王心里跳了一下,但仍是很从容地问:“毛病在那里。”

  “照规矩,雍正元年修的玉牒,得把以前底册上所录的上谕,并成一条:不会记成四阿哥的生母是熹妃钮祜禄氏。”

  平郡王深深点头,“照你说,”他是闲谈的语气:“这一条应该怎么并法?”

  “应该——”周廉想了一下说:“应该是:皇四子某某,生母内务府女子李氏,于某年月日生于热河行宫:康熙某年月日奉上论,准由雍亲王府格格某某氏收养。”他略停一下又说:“这一来,宝亲主的身份变化就很明白了。”

  “你说得不错。可是!”平郡王问道:“修玉牒怎么未卜先知,知道有雍正二年三月廿五的上谕,四阿哥生母写为熹妃;预先就写得明明白白。”

  “这就不知道了。”

  “哼!”平郡王冷笑:“你不知道,我该问谁?”他将翻开的玉牒与底册都合拢,正色说道:“当着你的面,我把它封起来请旨。”

  周廉吓得面无人色!玉牒与底册不符,总有一样是伪造的;伪造的当然是玉牒。在甚么时候;出于甚么人之手,一概不知,可是典守者不得辞其咎;看来脑袋非搬家不可了。

  想到这里,顿觉冤沉海里,不由得用带哭的声音申诉:“王爷,说来你老不会相信;从我到任以来,无事决不会请玉牒出来,看着消遣。锁玉牒的箱子,倒是每半个月查看一回,毫无异样。倘说玉牒有毛病,也不是我手里的事。”

  “那么是谁手里的事呢?”

  “这,我就不敢说了。”

  “你不敢说,我问谁去?”

  “王爷,”周廉双膝跪倒,“你老不替我伸冤;我这冤可就没处去诉了。王爷知道的——”

  “起来,起来!”平郡王伸手相扶:“我也明白,你当差很谨慎。不过事情出来了,你逃不了责任,我也脱不了干系。咱们从长计议。”

  听得这一说,周廉心头一宽,因为平郡王作了休戚相关的表示,事情就好办了。

  不过,他亦不敢执着于这一点,只说:“王爷明见。”

  平郡王不答他的话,站起身来,踱了一回方步;走近周廉时,自语似地说:“其实既有雍正二年三月廿五的上谕,玉牒上这么写,倒正是遵旨办理。不过底册上的痕迹太明显。”

  周廉把他的每一个字都抓住了在口中咀嚼;嚼出滋味,失声说道:“改底册迁就玉牒,不就完了吗?”

  说完才发觉,光是自己的这一句话,便定死罪有余;但话已出口,徒悔无益,只紧张地注视着平郡王。

  “这亦不失为一策。”平郡王慢条厮理地说了这一句:昂首上望,不知在考虑些甚么?

  周廉也沉着了,心里在想,平郡王一定有花样,且等着他;反正他说过了,他也“脱不了干系”,天塌下来有长人顶,要着急,也还轮不到自己。

  “这件事,要做也可以。”平郡王毕竟开口了:“不过,不是你我两个人的事。”

  周廉不明白他的意思,“请王爷明示。”他问:“何以谓之不是两个人的事?”

  “改底册总要找人,不就有第三者知道了。”

  “这容易,我亲自动手就是。”

  “有康熙年间的笔迹——”

  “这不要紧。”周廉抢着说:“除了王爷,谁能来查底册上的笔迹?”

  终于开口了,“事到如今,别无他策。”平郡王说:“只好照你的法子办。不过,法不传六耳;我看,你老哥辛苦一下,就在这里,把事情办了吧!”

  周廉倒是想躲个懒,另有极亲信的人,可以代劳;但“堂官”如此吩咐,不敢不听。当下找了笔砚纸张来,如玉牒所载,在底册上写明弘历的生母为“雍亲王府格格钮祜禄”氏。删了好几条纪录,地位空出来好几行;好在是整页抽换,底册又是行草,扣准行格,字写大些,填满一页,刚好与下文接榫。

  “玉格,”平郡王径自处置,“取针线来,把册子重新钉一钉。”

  “衣包”中带得有针线;线有棉线、丝线;丝线中还有明黄的,这本是御用之色,但平郡王曾蒙“赏穿黄马褂”,如果有个纽瓣脱绽,得用明黄丝线缝缀。原是备而不用,以防万一之物;不想此刻倒用上了。

  及至玉格抽换了底册,细心缝好;平郡王检视满意,微笑着问周廉:“怎么样?”

  “天衣无缝,一点都看不出来。”

  “不错,一点都看不出来;就怕有人知道内幕,私下传说。”平郡王正一正脸色,翻到新换的那一页,“如今是我迁就事实,帮着你作弊;你得记住,这是你的亲笔!”

  此言一出,周廉色变;将前后经过细想了一遍,恍然大悟,是中了平郡王的圈套了,如今“真赃”俱在,一出了事,平郡王可以抵赖;自己是赖不掉的。

  这样转着念头,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颜色非常难看;平郡王体会得到他的心境,从容说道:“祸福相倚;‘太上感应篇’说得好,‘祸福无门,唯人自召’。只要平平安安交了这趟差,你转‘大九卿’也不难。”

  听得这一说,周廉心里那股吃了哑巴亏的闷气,顿时消散;心想,既然他有此表示,索性就敲钉转脚,弄实在了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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