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| 上页 下页
一六〇


  “不是。当初太爷爷随睿亲王多尔衮入关,在京东‘圈地’;咱们的地分在丰润。”

  及至写完,墨渍未干;芹官心急,双手平端红笺两头,走到炭盆上面去烤,不道无意失手,一头落入炭盆,烧焦了一大块。

  看芹官气得顿足,夏云急忙安慰他说:“不要紧,不要紧;红纸还有,重新写一张也算不了甚么。”

  说完,随即又去取了一条红笺来;而就这顷刻之间,芹官又闯了一场“祸”,墨汁染污了用来写经的白绫。只见他唉声叹气,懊丧万分;而绣春正在劝他。

  “弄坏就弄坏了。我都不在乎,你又何必如此?过年了,别让太太见了不痛快。”

  “唉!”芹管紧皱着眉:“真正扫兴到了极点。”

  “原来你是因为扫兴!”夏云很快地说:“这幅绫子只脏了一块;余下的仍旧可以用。把用不着的地方剪掉,你另外写上一点甚么送绣春好了。”

  “这主意真好!”芹官的兴致立刻就被鼓了起来:“你们找剪子来剪绫子;我把神位写好了来商量,写点甚么给绣春。”

  等他写完,夏云跟绣春亦已将白绫整理妥当,“写点甚么,你一个人自己琢磨吧!”夏云说:“我们可不能陪你了!”

  于是芹官独坐寻思,回想刚才的情形忽然发觉一切遭遇,变化莫测,在一个月之前,绝不会想到是在徐州过年;陪着过年的不是春雨,而是夏云;也不会想到跟绣春还有这一番会晤;更想不到客中与叔父相见。人生遇合,如此之奇;如此自作主张不得,又何苦扰扰营营,落得个“不如意事常八九”的自寻烦恼,倒不如委心任运,超然物外,那就神与道合了。

  转念到此,立刻有了一个主意;先取张纸写道:“无营固无尤,多与亦多悔,物随扰扰集,道与翛然会。墨翟真自苦,庄周吾所爱;万物皆自得,此言真可佩。”

  这是王安石的诗;芹官想题上一个款送绣春,是此日心境极好的纪念。略想一想,提笔又写:“丁未嘉平月奉母北上,次彭城度岁,除日独坐,偶忆荆公‘无营’诗,以绣春旧侣写经余幅书之,聊供补壁。”下面署款是“双芝”。

  稿子是有了,却还不敢放手去写,因为万一写坏了,不免又自扫一场兴。好在录这首诗,不比写经,需要斋戒,新年中随时可写;因而暂且搁了下来,踱向北屋,去看夏云与绣春,陈设供桌。

  “我二哥的伙计,刚才赶回来通知,四老爷接到了;车子出了毛病,走不快,大概二更天才能到。”

  “我看,”马夫人在里屋接着绣春的话:“回头让芹官先上香磕头,供桌不撤;等四老爷来行了礼再吃饭。大家要饿了,先弄点心吃;不过约了王二哥散福,似乎不便让他久等。”

  “算了吧!”绣春答说:“太太是赏脸;他可是上了台盘,浑身不自在。这一来让他自己去闹酒,我二哥求之不得。我这就去告诉他别等了。”

  “慢慢!”马夫人走出来说:“天也不早了,等芹官上过香,稍为等一等,供桌上撤两样菜给他送去;不就散了福了?”

  “太太的话通极!”夏云说道:“就这么办;芹二爷请回去穿马褂,我这就上菜拜供。”

  于是芹官上了香磕了头;接着是马夫人出来行了礼,退回卧室。丫头,老妈们在上祭时照例回避,剩下芹官一个人,独守空堂;烨烨红烛,袅袅清香;炭盆中的松柏枝散发出浓烈的香味;不时还有麻秸爆烈的爽脆之声,在在勾起芹官往年热闹欢乐的记忆,而越觉此时此地的凄凉。

  “磕第二遍头吧!”夏云在走廊上隔着门提醒他说。

  于是芹官再次行礼;磕过三遍头,夏云从供桌上撤了一碗鱼、一碗肉,叫人送给王达臣;然后问芹官,是不是先弄点心来搪一搪饥?

  “我不饿!”芹官揭开西屋的门帘,只见马夫人闭目靠在炕上,便不惊动,悄悄回到自己卧室。

  正独坐无聊时,绣春来了;芹官很高兴地说:“我正想找你来谈谈。你看,我替你写一首王安石的诗,好不好。”

  绣春从他手里接过稿子,仔细看完;把稿子递了回去,一言不发。

  “怎么?”

  “我不十分懂。”

  “我来讲给你听。”

  芹官讲王安石的事功;讲庄子,也讲墨子。在绣春,庄子是知道的;王安石晚年请解畿务,以镇南军节度使判江宁府,住在金陵钟山;“警世通言”中的“拗相公”的故事,从小就耳熟能详;不懂的只是墨子,听芹官讲完他如何摩顶放踵以求兼利天下,对于王安石的这首题为“无营”的诗,立即全盘领悟了。

  “你劝我还俗;怎么自己倒想逃世?”

  “我是忽然看开了──”

  “咄!”绣春打断他的话说:“你世事都还没有见过;那里就谈得上看开了?”

  听她词锋如此峻利,芹官不由得红了脸,半晌作声不得。绣春知道话说得太重了;但她却是一片热心,觉得芹官这个年纪,有这种似是而非的想法,是个足以耽误终身的错误,非得当头棒喝不可。

  因此,她还是不顾一切地说:“拗相公是因为吃力不讨好,在发牢骚。你别弄错了,真的以为他看开了!心热的人是看不开的,倘或那时候少几个人反对他;神宗皇后说:你来干,干得不好也不要紧。你看他干不干?他还是会卖命。”

  芹官大为惊异,“我倒没有想到,”他说:“你居然是王荆公的知己。”

  “我家──”

  绣春突然咽住,那神情很奇怪;芹官不免奇怪,怔怔地看了一会,突然想到,“莫非、莫非你家是王荆公的后裔?”他说:“我这一猜,不算匪夷所思吧?”

  绣春点点头,“你没有猜错。”她说:“拗相公是我家老祖宗;你看我的脾气是不是也有点拗?”

  “有那么一点。”芹官又说:“不但有点拗;而且你的心也像他一样。你也是看不开;说看开了,是假的。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话,心热的人是看不开的。”

  “我的心不热,早就心灰意冷了。”

  “不对!如果你的心不热,你就不会年底下赶到这里来。”

  “这另当别论。”

  “遁词!”芹官得意地说:“终于把你的真心挖出来了。”

  绣春苦笑着,既不承认,也不否认。但仅此已让芹官大感兴奋了;心里不断在盘算,该如何把王达臣找来,当着马夫人的面,结结实实劝她一劝,就在明日,与年更始,尚有余春可惜。

  “你别胡打主意!”绣春已看出他的心意,先作警告:“不管你怎么想,都是白费心机。”

  芹官应声答道:“只看大家费尽心机的分上,你也该回心转意了。”

  “‘我心匪石,不可转也。’”绣春顾左右而言他地说:“秋月这会儿不知道在干甚么?”

  “咱们谈她;想来她亦在谈你我。”

  “谈你不会谈我。”

  “何以见得?”

  “秋月根本不知道我到徐州来了。”

  “原来她们不知道!”芹官颇感意外:“其实你应该告诉她们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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