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| 上页 下页
一四七


  “绣春不知道怎么样了?”他说,“老太太去世的时候,她还特为赶了来念经;这一回除灵也该通知她一声。”

  “你想看看她。”震二奶奶看着芹官问,“如果你想看她,我明天一早派人去接她。”

  “不!”芹官摇摇头,“我只是这么说而已。”

  “其实,她倒好了。”震二奶奶忽发感叹,“六根清净,甚么烦恼都没有。”

  “那恐怕不见得!青灯黄卷了一生,那种日子也不是容易打发的。”

  震二奶奶默然不语,自己端杯抿了两口酒;忽然说道:“只要她愿意还俗,事情也好办。”

  大家都猜不透她这话是甚么意思,也就不便接口。芹官看局面有些僵,便即说道:“咱们不提绣春了。谈点儿别的吧!”

  “我看,”秋月接口,“时候差不多了;该散了。”

  “不忙!只有两夜一天的工夫了,多聊聊。”震二奶奶忽又对锦儿说道:“等太太走了,你抽个空去看看绣春。”

  “嗯!”锦儿漫然应声。

  “芹官的话不错,年纪轻轻的,过那种日子,怎么能没有烦恼?你倒探探她的口气看。”

  谁都没有想到,震二奶奶真的会动了劝绣春还俗的念头。可是还了俗又如何呢?

  他人可以存疑;锦儿却不能不问,“我怎么探她口气?”她说,“探她甚么口气?”

  “自然问她,愿意不愿意回来?反正她是带发修行;事情并不麻烦。”

  这意思就很明白了,震二奶奶是打算弥补前愆,让绣春跟曹震重圆旧梦。大家的感觉是,她的想法对不对,做不做得到,都颇成疑问。不过锦儿与秋月只是在心里琢磨;芹官却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。

  “我劝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”他说:“绣春绝不肯的,说了徒乱人意,害她好几天烦恼;而且,这对她不公平”

  “你别扯上我。”锦儿看他眼风扫处,不等他的手指过来,就抢着开口。

  “锦儿的事,我当然也要办。”震二奶奶答说:“明天我就跟太太回,让大家改口。”

  听得这一说,芹官与秋月不约而同地笑着喊一声:“锦姨娘!”

  锦儿有些发窘,身分上猝临的一个变化,不但不知如何应付;甚至心理上还不能接受。想到自己对震二奶奶的忠心,为她担当了多少艰险,照常情说,她早就应该说这句话了;直到此刻,旁人提起,她才有这个表示,实在忒嫌委屈!这样想着,不由得滚出两滴眼泪;芹官詑异,急忙将自己的一方白绸手绢递了给她,关切地问:“这是喜事,怎么倒哭了呢?”

  秋月了解她的心境,掩饰地替她解释,“喜极而泣,也是有的。”她又提议:“明天晚上还得来扰震二奶奶一顿。”

  “对了!”芹官附和着:“喜酒非喝不可。”

  “一定请你们喝。”震二奶奶也觉得对锦儿应有所补报,所以很慷慨,也很诚恳地说:“秋月,这件事请你办。咱们不请外客,自己关起门来,上上下下,热闹一天。”

  听这一说,芹官的兴致先就好了;很起劲地说:“怎么热闹法?莫非还得唱戏?”

  “当然。”

  “何必呢!”锦儿开口了:“后天太太就动身了;那里有工夫。”

  “我留太太一天。”震二奶奶接口便说:“好在连日都是宜于动身上路的好日子,晚一天也不要紧。”

  “最好能留两天。”秋月说道:“尽明天一天预备;后天办喜事;大后天歇一天,送太太动身。”

  听她们这样在商量,锦儿自觉不便在座;悄悄地起身避开。

  震二奶奶目送她的背影远去,轻声说道:“锦儿帮我这么多年,我也得在她身上尽点心。秋月,你替我作主去办这件事;别省钱,只要她心里痛快。”

  “要不要问问震二爷的意思?”秋月问说。

  “问他甚么?”

  “震二爷也有一班场面上的朋友,听说他纳宠之喜,也许会讨喜酒喝。”

  “那是以后的事。我刚才说过,这一回是咱们自己关起门来热闹一天;后天只跟衙门里的几位老爷送一桌酒菜过去,此外甚么外客都不惊动。”

  * * *

  萱荣堂前,临时搭了天篷;堂屋的屏门,尽皆卸去,里外打成一片;再升起极大的四个火盆,加上少长咸集,喜气洋洋,以致穿了白狐出锋皮袄的锦儿,额上竟有些沁汗了。

  那件皮袄是震二奶奶的,大红缎子织出“玉堂富贵”的暗花;还有条花样完全相同的大红绉纱裙,配成一套,她一年只穿一回,只在大年三十晚上,为曹老太太辞岁时才上身。这天特意跟锦儿分着穿──曹家在中门以内还守着汉人的规矩;只有嫡配才能着红裙,所以将皮袄分给锦儿穿,自己当仁不让地留下了红裙。

  但她身上的皮袄与锦儿的裙子,却又是一套;墨绿绣百蝶的缎袄与纱裙,错开来一穿,显得十分别致。

  因此,不独锦儿,连震二奶奶都成了大家赞叹戏谑的对象。人人都说这穿法有趣;芹官更为激赏,下了八个字的考语:“各尽其妙,两全其美。”

  但到底是红裙绿袄好,还是绿裙红袄好,却无定论,有的说暗花的红袄,配上墨绿百蝶裙,显得格外俏皮;有的说要墨绿袄才压得住红裙。正当争论得热闹时,马夫人来了。

  “倒像姊妹。”

  这句话才说中了震二奶奶的本心;她就是要让人有这样的感觉。

  锦儿当然也知道她的本心;是刻意笼络,不觉油然而生感激之心,前两天所感到的委屈,早就消失无余了。

  “太太倒看,”芹官问道:“是上红下绿的好,还是上绿下红的好?”

  知子莫若母,晓然他问的是颜色搭配;便答一句:“都好。”

  其实,马夫人还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;芹官是要冲淡锦儿未能着红裙的委屈,有意加强了语气说:“自然是墨绿裙子好看。‘裙拖六幅湘江水’,红裙就没有这样的韵致了。”

  “小哥这话不通,”棠官挤出来拍着手笑:“那有墨绿色的江水?”

  “又来混说了!”季姨娘喝道:“黑水洋的水还黑的呢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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