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| 上页 下页
一三一


  “既然是借,总有字据吧?你倒拿出来瞧瞧。”

  “朋友嘛,还不是一句话;何必要借据?”

  “哼!”锦儿冷笑,“你倒真大方!既然能糟蹋二奶奶的钱,两三万银子送人,想来自己的债务已经了掉了。”说着,手捏存折,往外便走。

  曹震自然要拦住她,“你别走!”他陪着笑说,“等我慢慢告诉你。”

  锦儿便坐了下来,等了好一会,不见他发话,便说了句:“我等着呢!”

  曹震实在说不出口,但除非弃金,不能不说。迟疑了很久,终于作了困难的选择;“你先把那包金叶子给我。”他说,“我不骗你,一定说实话。”

  “不行!”锦儿断然拒绝,“我上当只能上一回。”

  “好吧,我就告诉你;赵胖子心太狠,我折了给他了。”

  “怎么说?我不懂。”

  于是曹震嗫嚅着说了经过;锦儿黯然无语,渐渐地起身,开了抽抖将一包金叶子摆在桌上,自语似地轻声说道:“现在我才明白,好大一家人家,怎么会一下子败了下来?”

  曹震突然记起锦儿受震二奶奶指使,贿买曹世隆脱逃之事,立即有句反唇相讥的话:“与其让她们去塞狗洞,还不如我来用。”但将要出口时,终于忍住;因为想到自己的行径,比震二奶奶也好不到那里;白白让赵胖子黑吃黑弄走两万七千两银子,不也是“塞狗洞”吗?

  * * *

  震二奶奶听锦儿说完经过,拉长了脸不作声;那种脸色实在难看。

  “看开点吧!”锦儿劝她,“不管怎么样,他总也有短处让人拿住了。‘财去身安乐’,他不会再打饥荒了。”

  “十万银子,换来你这几句话;你看得开,我可看不开。”

  言下大有责怪锦儿之意;使得她透骨冰凉,心都在发抖。

  震二奶奶只顾心疼私房钱,忽略了锦儿的表情;话一说开头,当然也忍不住,“你也太好说话了!”她说,“早知如此,倒不如我豁出去,跟他大闹一场。”

  这一下锦儿可忍不住了,她自以为忠心护主,不惜跟他一起淌混水;刚才能把曹震说得哑口无言,挫了他的锐气,让他无法兼提这桩家丑。唯一可以休妻的时间,已经错过,自己认为也很用了些手腕。不道所得的结果是如此,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?

  一冲动之下,霍地起身;头也不回地往回走。这一下震二奶奶方始省悟,是把她得罪了;回想一想自己的话,确是不能教人心服。但等她方有悔意时,已经失去了安抚锦儿的机会。

  这就不但悔,并且相当着急;不知锦儿一怒之下,会有甚么动作?反正只要有任何动作,对她都不会有好处;因而心里七上八下,自觉得没有这样软弱无用过。

  在锦儿倒真想拿行动来出气;她一个劲要找曹震,取回那包金叶子,同时告诉他说:“二奶奶心疼她的钱,你别让我为难;有话你自己跟她说去。”然后回来再跟震二奶奶说:“我把他现在手里有的东西,都替你拿回来了。总不能把他交给八哥的两个折子,跟赵胖子诈了去的两万七千银子,也记在我头上吧?”

  这样做自然很痛快;可是,想到他们夫妇两闹得天翻地覆,而马夫人又必然会找她去料理这桩麻烦,不由得就气馁了。

  在堂屋里扶着桌子想了半天,到底还是忍住;但对震二奶奶却仍然负气莫释。再想到她跟曹世隆的那桩丑事,闹得合家皆知,无不在背地里窃窃私语,连自己见了人都像做了甚么亏心事,抬不起头;不由得又气又恨,从心底浮起渺视,平时处处忌惮的感觉,十分中起码去了七分。

  “我出去串串门子。”她唤住一个小丫头说,“二奶奶那里你看着一点儿;如果问起我,你说不知道到那里去了。”

  说完找秋月去诉苦发牢骚。震二奶奶自然要问;小丫头便照她的话回答。震二奶奶便说:“你去找一找;看在那儿?”

  “是!”小丫头问:“找到了怎么说?”

  怎么说呢?自然是劝她回来;但这得有番婉转而不失身分的说词。说得不好,给人一个锦儿跟她主子发脾气;震二奶奶做了亏心事,不能不跟她说好话的印象,以后还怎么能驭下服众。若说找个泛泛的理由,譬如伤处作疼,要她回来看看,万一她倒不理,这在面子上又怎么下得来?

  “唉!”她叹口气,“你只去找一找,看她在那里,干些甚么?悄悄儿去,悄悄儿回来。”

  这个小丫头很伶俐,很快地回来报告,锦儿在秋月那里,谈得很热闹。

  “还有甚么人在?”

  “季姨娘屋子里的夏云也在。”

  听说在秋月那里,震二奶奶比较能放心,因为秋月最识大体,一定会劝她回来;但有夏云在,事情就难说了。回想当时夏云输诚,本可趁势收服她,作个帮手;只为一念之误,猜忌疏远,以致生出多少是非。这一来又平添了几许悔恨,心情越发灰恶。

  * * *

  遥听得巡更的梆子打三更,秋月催着锦儿说:“夏云都走了一个更次了,你请吧!我也倦了。”

  “不!今儿我睡在你这里。”

  “别这么着。”秋月说道:“刚才大家劝了你半天,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呢?不管怎么样,震二奶奶现在只靠你一个人;你想想她的心境!如今只能她对不起你,不能你对不起她。”

  “我没有甚么对不起她。”

  “你不回去,就是对不起她。现在好比共患难;不能说共了一半,不理她了。那叫甚么共患难?”

  “还有一层,”冬雪插进来说;她的话很率直:“你得替我们想想,你如果今天不回去,震二奶奶一定会怪到我们头上,尤其是秋月。”

  “这话说得倒是。”锦儿霍地起立,“我不能替你们招怨。”

  秋月微微瞪了冬雪一眼,怪她不会说话,看样子锦儿越发负气,不会跟震二奶奶和解;这可得好好劝一劝她。

  “你得聪明一点儿!”她拉着锦儿的手,一路送、一路说:“这会儿震二奶奶一定悔得要命;你宽宏大量,照样照应她,她会打心眼儿感激你,把你平时的好处都想了起来。不然呢,把你平时对她的好处都折了!你倒想想,那一样合算?”

  明知她的话不错,但锦儿实在是伤透了心,因而听不入耳!为了敷衍秋月,只含含糊糊地说:“等我好好想一想;我也困了。”

  “对了,好好睡一觉;等醒过来,平心静气想一想,你就会知道,我劝你的话是为你好。”

  “我知道!我知道你为我好。”锦儿的牢骚又来了,“人人对我都好,就一个人不是。”

  这时小丫头已点上灯笼,预备送锦儿回去;秋月看她仍未心回意转,便要亲自送她,为的是同行一程,还有劝她的机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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