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| 上页 下页
一一三


  当今皇帝,机心极深,对这个制度的运用,更是出神入化;他又另外发明了一套考查臣下是否诚实的办法──说穿了不足为奇,无非同中见异。譬如每年入冬第一场瑞雪,照例皆须奏报,大家都说得雪八寸;唯独有一人说得雪一尺许,此人的话是否可靠,就有疑问了。再如久旱得雨,亦须奏闻;如果只是一场小雨,对旱象的疏解,并无多大补益,而唯独巡抚道甘霖沛降,欢声雷动,今年必仍丰收;便可料定此人居官,务为矫饰,只报喜、不报忧,更不知民生疾苦为何物。这样的封疆大吏,必遭黜陟。

  这个办法行之既久,奥妙不成秘密,因此督抚密奏,无不存着戒心,力求真实;颜巡检的报告,需要进一步查证,亦就是为了这个缘故。

  这时的两江总督又称江南总督,是名臣之后,他家本出于苏州范氏;始祖是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的范仲淹。到了明朝嘉靖年间,出现一位兵部尚书,名叫范锶;他的儿子叫范沉,因为立了军功而授为沈阳卫指挥同知,范家从此落藉辽东。

  范沉有孙子叫范文程。当清太祖起兵时,范文程是一名秀才;不知以何因缘,竟报效了清太祖;相谈之下,清太祖大为倾服,从此做了幕后的军师。及至清太宗接位,更见重用;清兵入关得天下,公认得力于两个汉人,一个是洪承畴、一个就是范文程。

  范文程有六个儿子,第三子叫范承勋,官至兵部尚书;他就是范时绎的父亲。范时绎在康熙末年还只是一名佐领,当今皇帝即位,升调为马兰峪副将,短短四五年间,官符如火,竟得出任财雄势大的两江总督,只为他的一桩差使干得出色,才能大蒙恩眷。

  这桩差使就是看守十四阿哥恂郡王。当今皇帝夺位之初,母以子贵的仁寿皇太后,心疼小儿子恂郡王;一直跟做皇帝的大儿子赌气;皇帝心想,恂郡王如果住在京里,无法禁止他不跟太后见面,而一见了面,母子抱头痛哭,实在不成样子。为此伤透脑筋;最后是那个以姚广孝第二自命的文觉,想出来很绝的一着,在雍正元年四月,先帝奉安时,降旨命恂郡王在陵寝附近居住,俾“得于大祀之日,行礼尽心。”目的就在将他跟太后隔离开来。

  圣祖仁皇帝的陵,名为“景陵”,在遵化州的昌瑞山;此山之北即为长城,自东而西有青山口、喜峰口、罗文峪口、马兰峪关;此与简称马兰关是守御要地,明朝中叶、蒙古几次由此处入寇,因而特设总兵一员,负防守之责。到了清朝,内外蒙古已绥服,马兰关不再是备边重镇,但因陵寝要地,需要严密保护,所以保留着原来的编制,并不裁撤。

  及至恂郡王奉旨看守景陵,住在昌瑞山以南的汤泉,亦归马兰关总兵保护;此时的范时绎已由副将升为总兵,深喻皇帝的意向所在,不必叮嘱,便负起严密看守的责任,恂郡王住处附近,经常戒严;由汤泉通往京师的唯一一条大路、设置多处关卡,盘查极严,行人形迹,稍有可疑,就会被挡住,甚至带入营内,仔细查问。

  而且还破获了许多恂郡王迹近“谋反”的“逆迹”;有一次还捕获了一名叫蔡怀玺的“奸人”,说是到恂郡王住处去投书,称恂郡王为“皇帝”;称皇九子允嗐的生母为“太后”。范时绎得知此事,特为去查问;据说恂郡王包庇蔡怀玺,将书信中“大逆之言”的一部分裁掉,余下不关紧要的部分,交给范时绎,关照他“酌量完结”;而范时绎据实奏陈;因此大得皇帝的赏识,在雍正四年四月,特旨派置两江总督,一直至今。

  这在范时绎,当然要感恩图报;同时他亦很清楚,他之得宠以及调任两江总督,是皇帝看他能尽稽察之责,要他到江南来整治年羹尧、隆科多以及其它一班倾向于“八贝子”及恂郡王的“奸人”。因此,其它政务都可以摆在一边,唯独对于这方面,丝毫不敢放松。

  至于曹家的事,他虽知道曹頫为人忠厚谨慎;而且当夺嫡纠纷闹得朝野震动时,曹頫尚未成年,不可能是“八贝子”一党。只是曹寅在日,对各王府都有交结;同时老平郡王讷尔苏,代掌抚远大将军印信、未能达成皇帝的委任,是否对恂郡王存着庇护之心,亦颇可疑。既然如此,对曹家的稽察,宜严不宜宽;所以接获颜巡检的禀报,在密奏中详细陈述事实虽无增添,语气却颇严重。

  到得雍正五年十二月初六,皇帝已再无心腹之患。首先是年羹尧,以九十二款大罪赐死,一子年富被斩,其余诸子年在十五以上者,充军极边,永不赦回,亦永不得为官;其次是八阿哥胤禩、九阿哥胤禟,在幽禁之中不明不白地送了命,皇帝称之为“伏冥诛”;再次是隆科多,犯重罪四十一款,皇帝开恩“免其正法,于畅春园外附近空地,造屋三间,永远禁锢”,但预言“皇考在天之灵,心昭鉴而默诛之”,命运就可想而知;最后便是这位为王公大臣会审二十款大罪的延信。

  延信的祖父就是太宗的长子肃亲王豪格,与皇帝是共曾祖的堂兄弟;他跟老平郡王讷尔苏一样,亦是受命掌抚远大将军印信,而不知感恩图报,竟站在胤禩与恂郡王这一面,且对年羹尧亦隐然庇护,因而为皇帝所恶。王公大臣会审定罪,奏请“按律斩决”;皇帝决定“从宽免死,着与隆科多在一处监禁”,静待先帝“昭鉴”一起“默诛”。至于十阿哥圈禁高墙;恂郡王圈禁寿皇殿旁特建的小屋中,派内务府护军严密看守,说甚么也不足以为患了。

  这五年真是费尽心机;皇帝自觉耽误了太多的珍贵光阴,始终未能念兹在兹的在整饬吏治一事上,放手大干。

  如今毕竟一切都过去了;真正发抒抱负的日子开始了。

  他的抱负是让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。阛阓不惊,才能安居;轻徭薄赋,才能乐业,因此,他所着重的两项要政是:捕盗与肃贪;当然,更重要的是斥退疲软不谨的官吏;奖进清勤干练的人才。

  皇帝对于用人,除了部院大臣、督抚监司,以及武官的将军、都统、提镇以外,比较不关紧要的差缺,都要问一问怡亲王胤祥;不过怡亲王亦很谨慎,徇私庇隐,不敢过分。就因为如此,当皇帝出示范时绎的密奏以后,怡亲王即不便替曹頫讲话了。

  江南三织道,高斌是新任;孙文成年迈力衰,早就决定要调动的;这一下,连曹頫的差使亦不保,而且还麻烦。

  银鱼紫蟹的火锅,正吃得热闹时,门上送来一封信,却不是送给主人朱实的──内务府总管尚志舜,有封信给曹頫,送到曹颀家;由于信封上标着核桃大的一个“急”字,所以曹颀特为派人送到朱家,转给曹頫。

  “尚老七要我马上去一趟。”曹頫将信递给朱实,“好在很近,我去走一遭再回来。”

  信只寥寥两行:“乞即顾我一谈。竚候。”语气却很紧急;朱实便不拦他,只说:“我也是‘竚候’。”

  “我一定回来。”

  回来是回来了,而且很快;因为尚志舜的住宅,距离朱家只得两条胡同。但是,曹頫的脸色却不很好。

  “有个消息很奇特,说我家有人拿财物暗中寄顿他处,尚老七私下告诉我,说怡王把案子交给庄王了。”

  朱实诧异而疑惑,“甚么案子?”他问,“是不是有人参了一本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曹頫答说,“我问尚老七,他也说不上来;我已经托他去打听了。”他又问:“你在府里听到了甚么没有?”

  “一无所闻。如果有这样的消息,我当然马上就会通知。”

  “这,这就有点奇怪了。”曹頫想了一会又问:“你今天下午跟郡王见了面没有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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