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| 上页 下页
九九


  “二奶奶信得过谁,就叫谁去传话。”

  震二奶奶眨着眼沉吟了好一会;突然走出去,喊住一个小丫头说:“你到中门上传话出去;交给隆官办的事,怎么没有交代?叫人去通知,让他明天一早来回话。”

  * * *

  听曹震颓丧地讲完他跟妻妾冲突的经过,赛观音的感想很多,觉得也可笑、可怜;但也为他不平、不甘。不过,她认为首先要辩解的是,不是她出的主意害了他;是他自己“栽赃”的手段欠高明。

  “我没有想到你这么不中用!”她说,“像你这样做法,谁都看得出来是栽赃。我倒问你,譬如规规矩矩的妇道人家,忽然找出这么一个荷包,有名有姓的两张借据,你说,该怎么办?”她又补了一句:“仔细想一想,再告诉我。”

  曹震设身处地想了一下说:“这要看是甚么人?大致总先是告诉丈夫,说有这么一样来历不明的东西;至于像我家的那个泼辣货,必是找了丫头、老妈来,先查问明白了,再作道理。”

  “你懂这个道理,为甚么不等她自己看到了;再看她是不是照这么做?那时拿住的赃,才是真正的赃!”

  这一说,曹震如梦方醒,但仍有看不透的地方,“她惯会使诈,故意大张旗鼓,找丫头老妈来问,那又怎么办?”他说,“那一来,是真是假就搞不清楚了。”

  “她那里敢!她要防着那个丫头、老妈说一句:‘只怕是隆官自己掉在这里的?那天,隆官不是在这儿好半天?’请问,她怎么办?”

  曹震这时才算开了窍;心想,若是震二奶奶发现了,不是悄悄藏了起来,便是找了隆官来问。绝不敢声张;不敢声张,便是作贼心虚。还不必自己大吵大闹;只请马夫人来问她,看她如何辩解得清?

  “唉!”曹震重重叹气;狠狠自掴,“死脑子!笨得跟猪一样。”

  “也许是锦儿发现了,当然要悄悄儿跟她说,那就更好办了;你只追锦儿好了──”

  “慢一点!”曹震突然打断她的话说,“如果她找了隆官来问,隆官说钱还了,借据没有收回,不知道怎么会在这儿的?那不就证明了是你我搞的把戏吗?”

  “怎么能证明?你不承认;我也不承认,说是借据当时就还了。他有甚么办法?”

  “是啊!那有还了钱不收回借据的道理?”

  “我再跟你说吧,就承认也不要紧;不过你不能拉出我来。你只说特为找了这么两张东西来,就为的外面风风雨雨的闲话太多,不能不明白真情;一试果然试出来了。如果隆官根本未进卧房,绝不能有东西掉在那儿;可见得这东西来路不明,既然来路不明,何以不查;私下去想法子?这不是无私有弊!”

  曹震紧闭着嘴不作声。他在考虑一件事,震二奶奶泼辣;想不到赛观音亦工于心计,两个人都不好惹;以毒攻毒去了一个,却又沾上一个不好惹的,那又如之奈何?

  转念又想,两人的身分到底不同;赛观音跟自己又没有名分。将来纠缠不清时,无非多花几两银子,不会有大不了的事。

  回过头来,又想妻子。从结褵至今,他一直为她的裙带捆得动弹不得;夫妇道苦,但毕竟有结发的名分在那里,曹震到底还记着长辈谆谆的教训:忠勤事主,勤厚传家。做得太决绝,于心总有些不忍。

  可是想得远些、大些,退后两步,昂起头来看曹家一家;他却在自惭之中,也看出来一种真相,织造上的亏空,一大半要由他妻子负责,打着老太太的旗号,不管收入大不如前,总是多方侵蚀剥削,说起来是这一家子要维持;其实,每月家用至少有三分之一,变了她的私房。

  此刻想来,最使得曹震愤慨的一件事是,有一次接到内务府转来的朱笔“交办事件”,必得两万银子购料,才能交差;四面张罗,而机缘不巧,竟一无着落。

  他跟曹頫都急得坐立不安,犹须瞒着老太太;那日子过得非人所堪。震二奶奶明明知道,袖手不问;迫不得已跟她商量,问她能不能调度一笔钱,暂渡难关?她冷冷回绝了;后来是由曹頫亲自跟她央求,才说去“试试看”。结果是借到了,利息特重,期限特促;说是分几个地方借来的。其实,是她自己的私房。

  转念到此,曹震有了一个果敢的想法。但他也知道,这是一时冲动,未必就是最好的主意。但盘算又盘算,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值得去做。

  于是又转来想赛观音,拿她跟妻子摆在一起来考虑了一会,方始慢慢开口。

  “不是我恭维你,你也算是足智多谋的厉害脚色,能跟我那个泼辣货见一见高下。”他说,“我有件大事跟你商量,你别当我是随便说的。”

  “你不必表白。”赛观音说,“你是大爷脾气,说到那里算那里;还是仔细想过才出口的话,我听了自然知道。”

  “那好。我就跟你说得透澈一点儿,把我家的情形跟你说一说。现在是四老爷顶着织造的名儿;可是亏空的公款──”

  “怎么?”赛观音大为诧异,“亏空着公款?”

  “是啊!”曹震羞惭地说,“你们都看得这是头等阔差使,不知道一年能进多少万银子。其实呢,织造本身没有甚么好处;要派上税差、关差──瞎,这话也不必细说,官场上的事,你也未必明白,我只归说了说吧,四老爷名下,现在有二十万银子的亏空。倘或一道上谕,江宁织造换人;四老爷没法子办交代,马上就得家破人亡。所以能有办法补上这笔亏空,甚么法子都值得去试试。”

  “我懂了。”赛观音说,“你要跟我商量的这件大事,就是去找二十万银子来填这笔亏空。”

  “对了。”

  “那么,你是甚么主意呢?”

  “我的主意是,把我那个泼辣货的私房挤出来;完亏空有余。当然,她是‘不见棺木不下泪’,我要拿住她一个非卖帐不可的把柄,叫她乖乖儿听话。你替我想一想,怎么样才能拿住她的把柄?”

  “说来说去,还是这件事。俗语道得好,‘捉贼捉赃,捉奸捉双’。这个把柄不好拿;尤其是经这一闹,她一定步步小心,永远都拿不住。”

  曹震大为泄气,嗒然若丧地,脱口说道:“原来你也没有法子!”

  这话让赛观音大不服气;她心里其实已有主意,只是要慢慢商量,现在听曹震如此说法,便凝神细想了一会,觉得并非不可行;如果做不到,那是曹震自己的事。

  但有一点她得先弄清楚,“二爷,”她问,“能把衙门里的亏空补上了,四老爷自然无债一身轻;你呢,有点儿甚么好处?”她紧接着又说:“你别以为我在打甚么主意!我是为你。这件事办起来很吃力;而且我替你出的主意,说起来有点儿伤阴隲,若是于你没有甚么好处,就犯不着了。”

  听她说得很诚恳,曹震亦就说了实话,“我自然也有好处。”他说,“织造是可以世袭的差使;老太太在日说定了的,四老爷下来,保芹官承袭,不过,四老爷的意思,芹官最好在科场上去巴结功名;那一来自然归四老爷的儿子棠官承袭。但如我办成了这件事,能替四老爷把亏空补上,这个差使,十之八九就会保我。”

  “这一说,好处还不小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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