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| 上页 下页
六三


  “别噜苏。”秋月很快地喝阻;她想到夏云那些皮里阳秋的话,心里大感冤屈,便又说道:“你以后说话也要检点,看看甚么话能说;甚么话不能说。”

  “我甚么话说错了?你告诉我,我一定改。”

  秋月正要答话,听得前房人声;便摇摇头说:“一时也说不尽。”

  来的是冬雪,“我跟夏云睡,把我的床给你。”她说:“你的梳头匣子呢?我替你带去。”

  “梳头匣子不必拿了,你先把我的铺盖抱了走。”

  冬雪这时才发觉床上都换过了;便笑着说:“前天刚看你换了被单,今天又换一回,也不怕麻烦。”看一看芹官又说,“看样子,明天还得换回来。”

  芹官听着,心里大不是滋味,便强笑道:“早知道你们这么嫌我!我真不该在这里睡的。”

  看他的脸色,冬雪颇为不安,“谁嫌你了?没有!”她口不择言地说:“你不相信,你睡到我那里去。”

  “对了!”秋月半真半假地说,“你睡冬雪的床也好。”

  芹官根本就认为她们都是敷衍的话;笑笑说道:“只要你们不嫌我就行!睡那个的床都一样。”

  “那就请安置吧!”

  秋月将芹官送上床,拿扇子赶了蚊子,掖紧帐门,将灯捻得亮亮地;临出门时却还有话。

  “明天你尽管睡好了。我一早就跟太太去回,把今天晚上的情形说一说。”

  “好!”芹官叮嘱:“别忘了,给我到书房请假。”

  秋月答应着,随手带上房门;芹官实时便有一丝孤凄浮上心头,只好强自抑制。等把心静下来,闻得似有若无,彷佛在那里闻见过的香味。征征地思索了好一会,突然想起,这不就在秋月发际闻过?

  这一下自然也就知道了,香味的来源是在枕上。于是一翻身将脸埋在枕头上,香气自然又浓了些;足以勾起他的强烈的记忆,这天与秋月在一起的经过,清清楚楚地都如在眼前。

  绮念恼人。幸而有秋月的诗稿在;先还视而不见,视线在稿本上,心思却飘忽不定。好久,总算秋月所写的字,能在他心里发生意义了,也发生趣味了。

  诗几乎都是绝句,极少律诗,更无歌行;也很少用典,但语浅而意深;看得出蕴蓄着许多感慨,有的明显,就像追忆曹老太太生前音容笑貌的那些诗,字里行间洋溢着不能自已的孺慕之情;有的隐微,骤看不知所谓,细读才能体会出味外之味,似乎秋月怀着极深的隐忧,深怕曹老太太一去世,再没有一种力量能够维系曹家上下,分崩离析,在所不免。其中有一题,叫做“巧妇”,共是四首五绝,每一首的起句都是“莫道炊无米”;意思一层深一层,第三首说:“巧妇”有米不炊,但他都能谅解她的为难;最后一首说,虽然有米不炊,但堂上翁姑却相信家人都未挨饿。

  看完这四首诗,芹官震动了。这明明是写震二奶奶;他也知道她赋性刚强有决断,爱憎分明,不怕得罪人;却没有想到她手段如此之“巧”!如果不是出于秋月的形容,他是绝不肯相信的。

  突然间,听得房门轻轻推开的声音;芹官从枕上转脸望出去,是夏云蹑手蹑脚走了进来,便即问道:“你还没有睡。”

 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,吓得夏云身子一抖,连连以手拍胸,“吓我好一大跳!”她定定神说,“你问我,我还要问你吶!怎么还不睡?”

  “睡不着。”芹官一翻身坐起来;顺手将秋月的诗稿往枕下一塞,然后掀帐下床,看着惺忪倦眼的夏云说:“你大概睡过一觉了?”

  “是啊!一觉睡醒,想起秋月的话,说要是半夜里醒了,到你屋子里来把灯熄了。那知道你还没睡!甚么书看得这么起劲?”

  “一本小说。”芹官看夏云穿着紧身竹布小褂子,圆鼓鼓的双臂,恰似肥藕,不由得伸手去捏了一把。

  “不能再胖了!”他笑着说,“再胖就蠢了。”

  “蠢就蠢,怕甚么?”夏云自己用手捏着雪白的手臂,彷佛很满意似地。

  “你不冷?”芹官指着衣橱说,“你找件秋月的夹袄披上。咱们坐下来聊聊。”

  “快天亮了;你还没有睡过呢!”夏云摇着手说,“不行!”说完,撮起嘴唇去吹灯。

  “慢点!”芹官找个借口,“你先替我弄碗茶来喝。”

  “茶一定凉了。”

  “不要紧。”

  听这么说,夏云便去倒了一碗茶,递到芹官手中;他趁势拉住她的手不放。

  “干嘛?”

  “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吧。”

  “胡说八道,我嘴上那里有胭脂?从老太太一去世,就没有碰过这些东西。再说,抹了胭脂上床睡觉,给谁看呀?”

  “怎么没有!你真是孤陋寡闻。”

  “真的有?”夏云睁大双眼,显得很好奇似地,“莫非,莫非春雨上床还抹胭脂?”

  “偶尔有之。”

  夏云怔怔地望着,彷佛不甚相信;好久才说了句:“她是怎么想来的?”

  “这我可不知道了。”

  “他抹胭脂是为了给你看。”

  “你想呢!”

  “我问的简直是废话。”夏云不好意思地笑道:“自然是给你看,不给你看,莫非是给她的那条吧儿狗看?”说着,格格地笑起来。

  听她这话,芹官心中一动,故意问道:“你说,给谁看?”

  “谁也没有。”夏云又说:“我是这么说说的;世界上那里有上床还抹胭脂的?”

  破晓时分,万籁俱寂,所以夏云的笑声,格外显得响亮;连她自己都察觉到了,吐一吐舌头,收敛了笑容,一本正经的模样,将心旌摇荡的芹官镇慑住了。

  “上床去睡!”

  那威严的语气,使得芹官不自觉地服从;等他上了床,她干净利落地替他掖好帐门,“噗”地一声,吹灭了灯,但见曙色隐透窗纱,芹官这时才觉得倦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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