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| 上页 下页
六二


  “这粥真不坏!似乎那一回也没有今天来得入味。”

  “饥者易为食。”秋月接着芹官的话说:“不是那一醉把肚子掏空了,不会觉得粥好吃。凡事──”她停了一下,终于说了出来:“要不足才好。”

  “怪话!”夏云说道:“如今最嫌不足的是季姨娘,她可是一点都不觉得好。”

  “我也觉得是怪话。”冬雪笑道:“跟苏东坡的怪诗,正好配对儿。”

  芹官与夏云都笑了;秋月自然不会,“季姨娘嫌不足是不知足。”她说,“知足常乐。”

  “那是自己骗自己的话。”夏云大为摇头,“我可不信。”

  秋月笑笑不答;芹官想帮她辩两句,苦于无词,只好算了。

  “其实,季姨娘这阵子,也该知足了。”冬雪是经常在季姨娘那里走动的,比较了解她的近况,“每天都有人串门子;还有人送礼的。季姨娘自己都说,来了十几年,从没有这样子受人恭维过。”

  “那倒是为甚么呀?”芹官问说。

  “你别打听了!”秋月不愿谈论是非,“坐一会回去吧。”

  听得这话,芹官顿有如坠冰渊之感;回到双芝仙馆,冷冷清清,凄凄切切,李清照所说的那个“愁”字,怎生了得?

  于是,他脱口答一句:“我今天不回去。”

  声音与态度,都听得出来,有种负气的意味。秋月一惊;夏云与冬雪面面相觑,席面上一时显得异常尴尬。

  秋月责无旁贷地得解消这个僵窘的情况;很容易也很难!容易的是一句话:“好了,你就不回去好了!”难的是,想到容许芹官今晚留宿在此,所引起的一切后果,是不是承担得了?

  这是个需要好好考虑的疑问;而眼前的形势,却又不容她从容细想;那就只有先安抚了芹官再说。

  转念到此,便先敷衍,“好吧!”她说,“你真的不愿意回去──”秋月忽有灵感:“就睡在老太太床上好了。”

  自从曹老太太去世,按旧家的规矩,马夫人自然而然升格为“一家之主”,顺理成章地迁居萱荣堂。但秉性醇厚谦退的马夫人,在曹老太太入殓之时,便作了宣布:“老太太虽走了,咱们还照老太太在世一样;一切都别动!”这也就是秋月跟夏云、冬雪依旧在萱荣堂“闲住”的缘故。

  因为如此,保持着曹老太太生前的那间卧房,便令人有种神圣不可亵渎的感觉;所以芹官一听秋月让他“睡在老太太床上”,直觉地认为不妥。

  “不!”说出这个字,他才想到,秋月的意思是明白相告,别妄想与任何人同睡一屋;当即说道:“我在起坐间将就一晚好了。”

  “那怎么行!”夏云向秋月提出一个很妥当的办法:“我跟冬雪睡一床;你睡到我们那里来,把你的床让给芹官。”

  不留他则已,留他便只有这个办法了,秋月点点头说:“就这样。”

  有了这句话,芹官的兴致马上又好了;冬雪却想到一件事,抢先开口:“芹官不回去,应该通知一声,不必等门。该怎么说法?”

  “就说喝醉了!”秋月答说,“除此之外,芹官再没有理由歇在这儿的。”

  这也隐隐然有着对芹官警告的意味,别以为创下了一个例子,可以经常来缠个不休。芹官当然明白,心里亦不免委屈,觉得秋月不该如此防贼似地防他;当然,这不过是一闪即逝的感想。

  “从老太太去世,只有今晚上,我才觉得做人有点乐趣──”

  “咄!”秋月赶紧喝阻,“才多大岁数,说这种话。”

  “你觉得我的话太萧瑟了,是不是?”

  “不必去咬文嚼字。总之你这年纪不能说这种话。”

  “是啊!”夏云接口说道:“我听着也觉得别扭。你谈点高兴的事。”

  “本就是要谈我今晚上怎样高兴。”芹官接着又说:“今天我才知道,你们是真的关心我;不尽是看在老太太的分上。”

  “你这话好像不大对;这叫甚么──?”夏云想了一下,“啊!叫语病。莫非看在老太太分上照应你,就是假的关心?你说这话,我第一个就替秋月不服。”

  “我不是这个意思!若是这个意思,不但你替秋月不服;我也替你不服。”

  “算了!别拣好听的说了。我亦不是怎样真的关心你;也不过名分上应当做的事。再说,人都是将心换心;你要看人家是不是真的关心你,只问你自己是不是真的关心人家?”

  “这话很通。”芹官看着秋月说,“夏云不但会说话,见识也挺高的;真不愧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人。”

  “老太太可没有教会他做令官。”秋月笑道:“看她灌你的酒;老太太若是知道,少不得挨顿骂。”

  “不过,看你们这样照应我,老太太一定也会高兴。”

  话题总不离曹老太太,越说越多,会想到那么多琐琐碎碎的小事,还不足为奇;不可思议的是每件小事的细微末节,都记得清清楚楚。自然,心境都是欢喜与感伤并到而成的不胜低回追慕;恨不得岁月能缩回去一年半载,仍旧是从早到晚,整天热闹的萱荣堂。

  突然间,听得钟打两下,秋月矍然惊呼:“可了不得!都四更天了!快睡去吧!”

  于是,首先为芹官安排卧处;秋月换了被单,另取了一床夹被;换枕费事,只得一仍其旧。

  “上床吧!”秋月说道,“睡好了,我替你赶蚊子。”

  “不!”芹官答说,“我还得看你的诗稿。”

  “甚么时候了?明天再看。”

  “好姊姊!”芹官央求着,“倘或睡不着,眼睁睁等天亮,那不是受罪?倒不如看倦了,抛书入梦,反能好好睡一觉。”

  秋月也知道,芹官有“择席”的毛病。这时候又不能将他送回去;说不得只好依他了。

  “这样吧!你睡在帐子里头看。回头你也别起,就让灯点着好了。”秋月又问,“你睡觉不怕亮光吧?”

  “不怕!”

  “那好!上床。”

  一面说,一面来解芹官衣钮;相距数寸,吹气如兰,芹官不免又动了绮念。

  “秋月──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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