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| 上页 下页
四六


  最后便谈到曹老太太留给芹官的那一口箱子。他说太福晋对置祭田一节,十分重视此事亦须速办。不过,不可擅作主张;“一切禀承汝二婶母意旨而行。”这“二婶母”是指马夫人。

  曹震将信念给妻子听完;接下来便冷笑一声,“这隆官,真好大胆子!”他说,“我非叫了他来,好好训他一顿不可。”

  “你别得着风,便是雨,四老爷也不过说‘风闻’而已;并没有甚么真凭实据──”

  “你就是护着他!”曹震大吼一声,“都是你,替他讨这个差使;讨那个差使,采办得好颜料!差点落个大处分。”他越说越气,跳着脚骂:“靠借当头过日子的穷小子;如今居然有家产挪移了!他的钱是那里来的?死没良心的东西,看着好了,总有一天我把他治得死去活来。”

  “你去治他好了!”震二奶奶毫不示弱,“在我面前跳甚么脚?不错,我替他讨过办颜料的差使;可是谁验的货?是那个死不要脸的,割了侄儿的靴腰子,说嘴不响,马马虎虎验收了。这会儿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跳脚。”

  这就像兜心一拳,打得曹震五中翻腾,像有一口血要呕出来──原来当初曹世隆领了上等价,办来末等货,怕曹震那一关通不过;便在云收雨散时,问计于震二奶奶。她替他出了个主意;请曹震到秦淮河河房去喝酒,拿一百两银子买服了新自虎丘移植到秦淮的名妓花宝宝,迷汤灌得曹震色授魂与当夜便留宿在那里。第二天日高未起,曹世隆闯了进来;与花宝宝俏声低语,将曹震惊醒过来。

  在帐中细听,才知道花宝宝是曹世隆的相好,竟是割了侄儿的靴子。一面不无内疚;一面又因为有个把柄在人家手里,只好在验收颜料这件事上,得过且过,作为安抚。

  事后才知道花宝宝跟曹世隆不过见过一次面,甚么都还谈不到。可是“震二爷割了隆官的靴腰子”这句话,已经传遍了。曹震吃了这个哑巴亏,越发痛恨隆官;不想这时候震二奶奶又拿这句话来堵他,以致于气得脸色又青又白,坐在那里只是喘气,形状着实可怕。

  “何苦?”锦儿便来转圜,“放着太福晋交代的两件大事不办;好端端地又为不相干的人呕气。”

  这一提,让曹震想到置祭产的事,脸上立刻有血色了,震二奶奶一下看到了他心里,冷笑一声,管自己回到卧房,坐在靠门的椅子上,静听他跟锦儿说些甚么?

  “太福晋交代的两件大事,一件容易一件难。难的那件,你看怎么办?”

  “那件是难的?”

  “不就是要让秋月把那口箱子交出来,照太福晋的意思,重新分派。”

  “喔,这一件,确是很难!”锦儿答说,“秋月不会肯轻易松手的。”

  “你也是这么想!”曹震紧接着说:“咱们好好想个主意。这一回如果再办不成,以后就无论如何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。”

  “不错!”

  “那么,你说,该怎么办?”

  “我那知道怎么办?这件事,只有二奶奶办得了。”

  曹震默然;锦儿也没有话。震二奶奶不免奇怪;回身去望,恰好雕花隔板上有条裂缝,便凑近了向外望去;只见曹震连连呶嘴,伸出一根指头,向卧房指指点点。锦儿却只是微笑,不作任何表示。

  这就不必多看了。震二奶奶轻轻巧巧地走到床前,和衣歪倒,脸朝里床;那张特制的红木大床,是曹震亲自画了图样所打造的。

  里床从头到底,镶了尺半高一长条的西洋玻璃镜。合卺之夕,正是夏天;闹新房时不论老少,都拿那一条玻璃镜开玩笑;害得震二奶奶其窘不堪。有些亲戚家的小姐,不懂它的用处;问得更妙:“二嫂子,你睡觉还照镜子啊?”让震二奶奶无以为答,气得要将床撤走;但从曹老太太到管家嬷嬷一致反对,不说不吉利,只说没有这个规矩,震二奶奶无奈,只好找块湘绣帐檐,将镜子遮住,但特意留下一个空隙;为的是脸虽朝里,亦可窥知屋中动静。此时自是张着眼朝那空隙中望。

  不多一会,望见曹震掀帘而入,站住发楞,显然是没有想到震二奶奶睡下了。但见他楞了一会,忽然浮起笑容,向床前走来;“怎么?”他低声下气地问:“是生我的气。”

  震二奶奶不理他;怕他探身来看,便将眼睛闭上。

  “何必呢?咱们还有大事商量。”

  震二奶奶依然不睬。然后从感觉中发现,丈夫在床沿坐下来了。

  “装甚么!多大岁数儿了,还闹这种脾气。”

  一听这话,震二奶奶怒不可遏,霍地起身,推开曹震下了床,拍案吼道:“我知道,你就是嫌我老了,丑了!巴不得我快死,好另娶十七、八岁的填房是不是?我告诉你,你别做梦!”

  曹震被骂得无名火冒;正待发作时,锦儿抢了进来,大声说道:“二爷,你可不能摔镜子!”

  这是提示,但也是警告。意思是怒无所泄,不妨摔东西出气;但摔破镜子也跟动手打妻子一样,事态严重,就不好收场了。

  曹震一想不错,要找样东西来摔一摔,发一发威。镜子不能摔摔瓷器,首先看到的是一个“雨过天青”冰纹的花瓶,这是真正的“哥窑”,未免不舍;再看到的是一个康熙五彩窑的茶碗,那是一套,缺一个也可惜。就这踌躇之间,锦儿已找了个忙虚瓷壶,匆匆塞到曹震手里,还哄小孩似地说一句:“给你这个;这个好!”

  震二奶奶让锦儿逗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;自觉虎头蛇尾,不好意思,一转身又歪倒在床上了。

  曹震自是啼笑皆非,但悍妻可恨,犹有可人意的娇妾。这样自我譬解着,一肚子的气也就消了。

  “我去打水来。洗把脸,也就该到太太那里去了。”锦儿这话自然是冲着震二奶奶说的。

  原来从曹老太太一死,马夫人自然而然升了一级;震二奶奶也就像以前伺候曹老太太那样,到开饭时必去照料。不同的是,在萱荣堂,午晚两餐都到;在马夫人那里,只有开晚饭时才去,有甚么事要商量该请示的,都在饭桌上说。

  等打了脸水来,锦儿又到床前拉了一把;震二奶奶方始起身,坐到梳妆台前,慢条斯理地擦脸匀粉。曹震可有些忍不住了。

  “这件事,怎么办?”他扬着信说。

  “急甚么!有你的总有你的。”

  曹震还待言语,只见锦儿连连抛过眼色来,只得沉默。等震二奶奶理妆已毕,才又问了一句:“是不是一块儿到太太那里?”

  “你不去怎么办?谁念信给太太听?”

  曹震最痛恨的就是这种口吻,明明可否只一个字就可以了,偏偏要用这种只当人家想逃避责任的语气;当时气往上冲想顶她几句,但毕竟咬着嘴唇忍住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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