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| 上页 下页
四三


  太福晋想了一下说:“四弟,我有个主意,要跟你商量。芹官自然是老太太的命根子,不过‘玉不琢,不成器’;有老太太这箱子东西在那里,反而会折了他的志气;咱们家亲戚不少,芹官到京里来当差,倘说要花费,还能不管他吗?至于娶亲,要他有志气、肯上进,点了翰林,玉堂归娶,那才是荣家耀祖的事!如果稂不稂、莠不莠,光是娶亲的排场阔气,只会教人笑话,你说是不是呢?”

  曹頫蓦地里一拍大腿,“大姊简直说到我心嵌里来了。”他说,“老太太在日,样样都好;就这一点看不透,对我还颇有误会。”

  “我知道,那不怨你。”太福晋接着又说:“我的意思,老太太的钱,还得花在老太太身上;再说长荫子孙,也比只乐了芹官一个人要有意思得多。”

  “是!”曹頫答说,“大姊有甚么主意,尽管请吩咐。”

  “我想,给芹官留两万银子;多余的全买祭田。”太福晋又说,“你闲一闲,就写封信回去,只说是我的意思。至于照应芹官,有我。反正只要有这个‘铁帽子王’在,谁承袭也得听我的话。”

  太福晋说这话是有缘故。原来讷尔苏一共七子,行二、行三、行五的三个是庶出,却都夭折了;只她所生的四个,全然无羔。所以不论是谁袭爵,都是她的亲生之子,不能不听她的话。

  “大姊这么说,我请二嫂在老太太灵前上供祝告。老太太不放心的就是芹官;就是怕没有人照应,所以才多留东西给他。有大姊这句话,老太太还有甚么不放心的。”曹頫很兴奋地说:“我今儿回去就写。”

  “你住在老三那里?”

  “是。不过昨晚上我在朱家──碧文那里。”

  “噢!”太福晋极有兴味地,“这孩子我没有见过。一看就知道是稳重,能干的;模样儿也讨人喜欢。不是我说,季姨娘也不配使这么一个丫头。”

  “原是。”曹頫面无表情地答说;停了一下,又加一句:“棠官多亏她照应。”

  由棠官谈到芹官;太福晋跟曹頫的意见相同,都认为曹老太太去世,对娇生惯养的芹官来说,未始非福。不过太福晋亦不以曹頫的管教过严为然,劝他不要逼得太紧。

  “男孩子总是男孩子!不放出中门,成天在丫头堆里混,固然不是回事;若是硬关在书房里,弄成个书呆子样,也不妥当。而况芹官的性情,是关不住的;逼得太紧,见了书就怕,反倒不好了。”

  “大姊说得是!我自己也觉得过去的法子,总有不对劲的地方。不然,以芹官的资质,早该有点儿成就了。”

  “你说的成就是甚么?”太福晋问说:“十二三岁的孩子,你要他如何成就?”

  对这位“大姊”,曹頫亦是从小敬而且畏,如今听她咄咄逼人的词锋,不免觉得窘迫。就在这时候,听得院子里传呼:“大爷来了!”

  “大爷”即是指平郡王福彭。虽为晚辈,毕竟是亲藩;曹頫便先站了起来,朝玻璃窗外望了去。

  绕回廊而来的福彭,已经换了便衣,蓝袍黑褂,腰上系一条杏黄绸带;戴一顶拿红宝石作帽结,帽檐上镶一块碧玉的宁缎帽。长眉入鬓、面白如玉;潇洒之中透着一股英气,在那班翩翩浊世的少年王公中,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。

  等门帘掀开,一照了面,曹頫先开口招呼;只叫一声:“殿下!”

  “四舅!请坐。”福彭转脸含笑说道:“娘跟四舅已聊了一会儿了?”

  “聊了好一会了。”太福晋问道:“你跟怡王见了面没有?”

  “见了。”福彭转回脸来,“四舅中午有应酬没有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那就在这里便饭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你跟四舅到书房里谈去吧!”太福晋接下来问:“饭开在甚么地方?”

  “回头陪娘一块儿吃吧。”

  “也好!谈完了你们就进来。”

  于是曹頫起身,让福彭先走。到得书房里,福彭的脸色就比较严肃了。而且是站着说话。

  “怡王要我跟四舅说,凡事安静,切忌张皇;绝不可自扰。”

  可以想象得到,他是将“庸人”二字略去了。曹頫不知此话从何而来,楞了一下答说:“怡王这话,自是有所指的。想来还有明示。”

  福彭深深看了他一眼,“四舅没有把细软寄到甚么去?”他问。

  “没有!决没有。”曹頫斩钉截铁地答说。

  “喔!”福彭想了一下又问:“会不会是通声干的事?”

  “也不会。”曹頫答说:“通声的为人,都在殿下洞鉴之中。上用褂子掉色,我很不安;通声却看得不在乎,说是大不了罚俸。我还责备他,当差岂可如此?殿下请想,他是这种态度,那里就会防着严谴,暗中转移财物?”

  “这么说,是没有这回事了!不过,”福彭停了一下说,“消息的来源是极可靠的。其中总有个你我此刻所不明白的缘故在内。”

  “是!我马上写信回去查。”

  “那倒也不必亟亟;等四舅回去了再查好了。”福彭坐了下来,指着对面一张椅子说:“请坐。”

  “我想动问,怡王特召进京,就是为了交代这件事。”

  “另外想问问,南边对朝廷的举措,是如何说法?”

  这一问,真教曹頫瞠目结舌,不知何以为答?曾有饱经世故的人向他说道:“‘逢人只说三分话,未可全抛一片心’,虽事亲奉上,亦不例外,尤其是上一句,为人臣者更应切记。须知‘忠心’不必‘赤胆’;‘赤胆’未必‘忠心’”。曹頫认为至理名言,加以他的本性,不喜打听闲事;更不喜道人长短。

  所以此刻不仅是不敢说实话;而且实话亦说不完全,就越使得他踌躇了。

  福彭的世故虽不深,但赋性机敏,看出他的难处;便又说道:“四舅,你不必为难。告诉我是一回事;怎么跟怡王说,又是一回事。我再跟四舅实说了吧,在皇上面前,甚么话能说,甚么话不能说;怡王也是字字斟酌过的。要不然,他又何致于如此辛苦呢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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