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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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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查太太眼又闭上;大姨娘向蕙纕招一招手,复回别室,低声说道:“这件事很麻烦。我问过了,要三十里外的县城才有客栈。这一挪动,病会加重;个把月好不了,公差肯老让你留在半路上?” 蕙纕一听这话,心里非常着急,但不敢摆在脸上,只说:“我去看看李大哥再说。” 于是大姨娘帮着她梳洗既毕,换件衣服;将小梅找了来带路,一直到李鼎的宿处。 “这么早!”李鼎是刚起床,穿着短衣,被亦未迭,“你看,连个坐处都没有。” “李大哥,不必客气。”蕙纕一面坐下来;一面说:“请你先穿长衣服,不然会招凉。” 李鼎匆匆将一件棉袍披上,蕙纕向小梅呶一呶嘴,她便上前替他扣纽子。 “啊,不敢当,不敢当!” “李少爷别客气了!”小梅说道,“快穿好了,小姐有要紧话跟你说。” 李鼎不再作声,穿好衣服,坐下来望着蕙纕;她盈盈含涕地说:“李大哥,我娘的病不好……” 只说得一句,便有些哽咽了,李鼎急忙安慰她说:“你别伤心,有话慢慢儿说。” 于是蕙纕说了她母亲的情况,最后问到客栈;李鼎不待她说完,便将她的话打断。 “有客栈也不能挪动,何况这里并没有客栈。查小姐,你先请回去:我跟我父亲去说一说,看是怎么个办法?一会儿我就过去。” “是!”蕙纕欲言又止地,终于说了句:“我怕你会为难。” “那是没法子的事。你不必想得那么多。” 等她一走,他随即去见他父亲;说了经过,商酌了好一会,一起又去看布里奇。所以到得再跟蕙纕见面时,已是日上三竿了。 “我父亲跟布二爷商量好了,请查伯母尽管住在这里。布二爷今天下午进城;这里属绥中县管,县官是布二爷的好朋友,请他报一个公事,说伯母病了,得在这里休养。请放心吧,布二爷也是古道热肠,极其热心的人。” “那真是遇见佛了!”大姨娘说,“欠布老爷,还有你们爷儿两位这么大的情,真不知道怎么样报答。” “这些话,大姨娘也不必去说它了。如今倒是有件事,先得跟大姨娘、查小姐说明了。我父亲可不能久待,预备后天动身——” “你呢?”蕙纕失声问道:“是不是也一起走?” 看到她那殷切的眼光,李鼎简直没有勇气开口了;好不容易地才答了句:“是!我也一起走。” 就这一句话,蕙纕顿时容颜惨淡,大姨娘也楞在那里,满脸的惶恐不安。 “唉!”李鼎顿一顿足说,“还得另外筹画。”说完,起身就走了。 谁也不知道他的意思;倒是躺在炕上的查太太心里明白,李鼎大概会留下来伴送她们一家人。事情到了这个地步,她原来预备从容陈述的话,不能不在此时就说破了。 话只是对大姨娘一个人说的,而且声音很低,加以气喘不便,所以费了好些时候才说完。 蕙纕一直注意着她母亲跟庶母,但不知她们说些甚么;欲待发问时,李鼎去而复回了。 “我跟我父亲说过了,在这里等查伯母痊愈了,一起走。” 大姨娘先看了查太太一眼,意思是果然料中了;然后,她跟蕙纕说:“大小姐,你谢一谢李大哥!” “谢甚么、谢甚么!”李鼎先就抢着说,“患难相扶,做人起码的道理。如今闲话少说,给查伯母看病要紧;布二爷介绍了一个大夫,得我去请。我这会就去吧。” 大姨娘没有说甚么,送他出门;看他走远了转身,才看到蕙纕就站在她身后。 “大小姐,你请过来。太太有几句话,要我跟大小姐说。”说着,一直走到蕙纕卧室;等她跟了进来,随即将房门关上。 蕙纕已预感母亲所要告诉她的话,必是“遗嘱”;但为甚么不直接跟她说,而要由大姨娘转告,却无从设想其中的缘故。 “一路来,我早就在担心了。”大姨娘说,“看起来,这一关怕难逃了。” “那一关。” “太太的病。”大姨娘紧接着说,“大小姐,你可千万别伤心,以后都要靠你撑门户。你可千万一颗心稳住!” “大姨娘,”蕙纕着急地说,“你先别提这些话,倒是快告诉我,我娘是怎么说。” “她说,她自己知道,病是一定好不了啦!与其死在路上,倒不如死在这里;不过虽说是公家的兵营,不这么嫌忌讳;到底要欠人家大大的一个情,闭了眼心也不安——” “这个,”蕙纕打断她的话说:“李家跟人家有交情。” “正就是这话,欠情不但欠布二爷;欠李家父子的更重。不过,咱们也要替李家父子想想,自己的事没话说;是人家的事,累得朋友人仰马翻,未免说不过去。你倒想呢?” 蕙纕设身处地替李家父子想一想,对布里奇确是很难交代;不由得吸着气说:“那怎么办呢?” “太太说,只有一个办法,要让布二爷明白,查家的事就跟李家的事是一样;他跟李老爷有交情,就不容他不管查家的事。” “话是有道理;可是怎么样才能让布二爷把咱家的事,当作李家的事来办?” “大小姐,”大姨娘诡秘地一笑,“你这么聪明的人,难道还想不透?” “我可真是想不透;这会儿心里乱得很!” “那我就说吧,你可别害臊!李、查两家结成至亲,情形不就不同了吗?” 听这一说,蕙纕顿时连耳朵后面都发烧了;一颗心突突地跳得自己都听得见声音。当然,也就忘了答话了。 “大小姐!”大姨娘正色说道:“太太格外关照,有句话一定要让我说清楚;就不为了眼前的事,她心里也早就定了主意,要把你许配给李大哥。天造地设的一对儿,如今正好请布二爷当大媒,在这两天就把喜事办了;也好让她放心。” “甚么?”蕙纕大吃一惊,同时也有不可思议之感,“怎么会有这种事?” “为甚么不能有这种事?顺理成章,一切都像是早就安排好了的;这才叫天生良缘。” 蕙纕心里乱得很,还不能接受这样一段突如其来的良缘;所以不知道对这件事应该作何表示。只茫然地望着大姨娘,久久开不得口。 “大小姐,你倒是说一句啊!虽说父母之命,到底也要自己愿意才好。” 最后一句话听来很开明;其实说得很不好,反而惹起蕙纕的反感。 “事到如今,我说不愿意,行吗?” “怎么?”大姨娘大惊,“你不愿意?你看不上李大哥?是那点儿不中你的意?” “我没有说他不好。”蕙纕又说:“好不好,跟愿不愿,是两回事。” “我就不明白,怎么会是两回事。”大姨娘停了一会说,“大小姐是肚子里有墨水儿的人,我也没法儿跟你讲甚么道理;你只告诉我,该怎么去回太太。” “我早就说过了,我说不愿意也不行啊!” 语气中仍有悻悻之色,大姨娘不但不安,而且也有些不满,“大小姐,好好的一桩喜事,你不要这样子觉得委屈。我且不说,太太把你当作心头肉,那里肯误你的终身。”她紧接着又说:“而况李大哥的人品,纵说还配不上你,也差不到那里。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,倒是留着一点儿缺陷好。” “我没有甚么委屈。古人——”她本来想说“古人卖身葬父,原是有的。”但这样说法,实在也太过分了,所以住口不语。 大姨娘便接着她的话说:“你嘴里不承认,心里不是这样想。好了,我也不来说你的心事;大小姐,你是顶孝顺的,你要想想太太的心情,如果你不是高高兴兴的样子;太太心里就会有个疙瘩,对她的病没有好处。”她略停一下又说:“我心里有个想法,如果就在这里办喜事;冲一冲喜,也许太太的病就此好了起来,也是说在那里的。” 提到一个“孝”字,蕙纕就有委屈,也易于忍受了,想一想低头笑道:“我怎么摆得出高高兴兴的样子?大姨娘的话,简直不通。” 见此光景,大姨娘大为欣慰;连连点头承认:“我不通,我不通!小姐们谈到这上头,只能高兴在心里,脸上摆不出来的。现在闲话少说,大小姐,这件事要怎么开口?你得出主意;你不要把这件事当作是你自己的,只作为你妹妹的终身大事好了。” 这个道理,蕙纕自然明白;但要她抛开自己,以第三者自居,却一时还扭不过那个念头来。 “大小姐,可开开金口啊!” “我想,”逼得无法,蕙纕只好很吃力地说:“最好请娘跟李家老爷子自己说;不然就托布二爷。” “对!托布二爷来做媒,最好。”大姨娘说,“太太在等我的回音呢。”说着,她站起身来走了。 蕙纕自然不会跟出去,心里七上八下,乱糟糟地不知是喜是悲。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蕙缃晃荡着两条小辫子,溜了进来;看见姊姊,先吐一吐舌头,一脸的顽皮相。 “李大嫂,”她背着手,站得远远地说:“娘叫你!” 蕙纕心里冒火;思量抓住蕙缃打她两手心,便故意侧着耳朵问:“你说甚么?” “听不见算了。” “你过来!”蕙纕和颜悦色地。 “干嘛呀!你要给‘桂花糖’我吃啊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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