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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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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倒有趣。”蕙纕不胜向往地,“早知道应该预备个空瓶子,我也试一试;看看这个酒瓶,能不能一直往南飘到海宁。” 李鼎看那只酒瓶,已搁浅在沙滩,自告奋勇地说:“我先把那只瓶子去捡了来再说。” 说着,便往前奔了去,蕙纕着急地大喊:“不要,不要!李大哥不要!” 其声凄厉,李鼎不能不站住脚;回身看她乱招着手,是极力阻拦的神气,只好又走了回来。 “你看,一层层的浪;倘或,倘或——”她的眼圈忽然红了,用十分委屈的声音说:“倘或出了事,你叫我怎么见人?” 就这时“哗”地一声,一个浪头卷上沙滩;迅即退去,那只酒瓶已经消失了。李鼎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,如果不是她极力阻止,照旧去捡那只酒瓶,正好为这个浪头所吞噬。 如果真的有此意外,蕙纕会如何?一时惊惧哀痛,不消说得;回去见了她自己母亲和他父亲怎么说?知道这件事的人,对她又会怎么想?不会有人说他咎由自取;只说她是八败的命,谁跟她在一起,谁倒楣! 这样一想,不由得愧悔交并,对蕙纕更有无限的歉疚,“是我不好!”他说,“我没有替你想一想。” “不是没有替我想。”蕙纕正色说道:“是没替你老太爷想,白头远戌,再遇到这样的意外打击;李老伯还活不活?” 这一说,越使得李鼎如芒刺在背,不安而焦躁,不知如何自处了。 蕙纕也是越想越害怕;明知他已经受不住了;但为了让他切切实实引以为戒,还是要用言语刺激他。 “你也没有替我们一家想一想;这一路来多亏得老太爷的面子,处处方便,我娘才能勉强撑了过来。倘或失去老太爷的倚靠;我们一家十口,只怕到不了地头——” “我该死,我该死!”李鼎捶着自己的头,痛苦地喊道:“你别说了,你别说了!” 此时的蕙纕,恰好有两句如骨鲠喉的话,想不吐亦不行,“最后才说到你没有替我想!倘或出了事,我虽不杀伯仁、伯仁由我而死!你,”她哽咽了,“你!你教我一辈子良心不安。” 这就使得李鼎也眼眶发热、鼻子发酸了!寸心万感,自己能辨得清楚的,只是一种委屈;他觉得她彷佛在怪他,从未替她想一想,是因为根本就对她漠不关心。这是多大的诬罔?且不论往日,只说此刻;若非急着为她去取那个酒瓶,又何致奋不顾身。他愿意承认错了;但绝不能承认他对她不关心。 热泪滚滚,毕竟让他咽了回去;那也只是为了维持一个男子汉的尊严,勉强做到这个程度。他自己知道,感情再不能承受一点点的波动,否则仍旧会将眼泪晃荡出来;他必须有一段单独的时间,容自己将激动的心情平服下来。 因此,他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;往另一面移了几步,微仰着头,眺望海天深处,尽力想把襟怀思路放开,忘掉蕙纕和她的话。 她却不安极了!那些责备他的话,一说出来,自然非常痛快;但随之而来的浓重的悔意,不该如此苛责,到底惹得他负气了。 这该怎么办呢?她心里愿意跟他陪不是;但却说不出口。如果丫头不在旁边,或者还可以咬一咬牙、老一老脸;念头转到这里,不自觉地就转脸去看。 看到的是一张惊惶的脸;那丫头原是经大姨娘悄悄嘱咐过的,“大小姐如果跟李少爷在一起,你站远一点儿,不必去管他们!”可是此刻又何能不管?到底是为了甚么吵得两个人都掉眼泪?莫非有了甚么了不清的纠葛?多想一想,她自己把自己吓坏了。 蕙纕从她的脸上,越发看得出自己刚才的失态;也越发悔恨;可也越发觉有立即挽回僵局的必要。这样,心里自然很急,但一急倒急出来一个计较。 “小梅!”她向那丫头招招手。 小梅急步赶了过来;站住脚先细看蕙纕的脸,似乎又没有甚么大了不得的事,略略放心了。 “刚才李少爷要到海滩上去捡一个瓶子,差点给浪头卷走,我说了他几句。话是重了一点,他生气了。”蕙纕觉得话并不碍口,便老实说道:“论理,该我跟他陪个不是;不过,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。你看怎么办?” “原来是这么回事啊!”小梅拍拍胸口,“可真把我魂都吓掉了。” “要你吓干甚么!真是多管闲事。现在,你看该怎么办?” 话一出口,才发觉自己根本不通;既责她“多管闲事”,却又要向她问计,希望她来管闲事,岂非自相矛盾?想想可笑;真的忍俊不禁了。 这“噗哧”一声,在下风的李鼎听得清清楚楚。何以此时有此笑声?忍不住回头瞟了一眼;看到蕙纕是跟小梅在说话,恍然大悟,原来她是有意戏侮,此刻正得意地在告诉小梅。 这样一想,觉得自尊心被打掉了一截;怒气勃发,随即扭过脸去。本来同是面南的;此刻索性拿背对着蕙纕。 “李少爷!” 突如其来地背后声,使得李鼎微微一惊;想转回身去,却马上想到,这正是可以让蕙纕知道他在生气的机会,因而站住不动,只仰着脸,冷冷地问说:“甚么事?” “唷!”小梅笑道:“真的生气了。” 让她一说破,李鼎倒觉得没意思了;不过一时也抹不下脸,改不得口,唯有不作声。 “李少爷,我替我们大小姐给你陪个不是,好不好!” 此言一出,李鼎大感意外,自然怒气全消了,转回脸来问道:“你怎么说?” “我说,我替我们大小姐,给李少爷陪个不是。”小梅又说:“我们大小姐也是好意;不过当时因为心里急,说话重了些。请李少爷不要动气。” “那里,那里!”李鼎这时才发觉自己错怪了蕙纕,不过还有一丝疑云带在胸中,“你们刚才笑甚么?” “我没有笑啊!是我们小姐在笑。” 本来还想问一问,蕙纕何事发笑。转念又想,自己实在也太小气了;就算让蕙纕戏侮一番,也不是甚么不能忍受的事。而况,还特为遣侍来陪不是,像这样还要噜苏不已,岂不惹人笑话。 于是他笑一笑说:“你去告诉你们大小姐,我根本没有生甚么气;更谈不到要她赔礼。时候已经不早;她如果看海看得够了,咱们就回去吧!” 当然,蕙纕不会再作逗留;但也没有马上就走,等李鼎走近了,她看了他一眼,随即又低下头去。 “查小姐,”李鼎已完全想通了,仍如来时那样,殷勤问说:“累了吧?” “还好。”说着,脚步慢慢移动。 李鼎跟在后面,步子缩得极小,未免拘束;决定迈开脚步,回头说一句:“我在前面领路。” “不!李大哥,”惠纕急急说道:“你让我先走;是该我先走。” 李鼎这才想到,江南的规矩,男女同行,上楼时男先女后,下楼则女先男后。道是“举头三尺有神明”,倘或下楼时男先女后,裙幅在男子头上凌空拂过,必有灾晦。如今下坡亦同下楼,所以惠纕说,“该我先走。” 虽在难中,不忘家教;李鼎心里在想:毕竟是诗礼旧家的闺秀! ▼第三章 到晚来,李鼎与惠纕的那一段波折,查太太与小姨娘都知道了;当然,是小梅告诉大姨娘,再传过去的。 “看起来是有缘份的。”查太太悄悄说道:“告诉两个丫头,别多嘴多话,听其自然。” 因为这天晚上思前想后,加上李鼎或喜或怒,或动或静的影子,不断浮上心头;以致扰攘终宵,始终不能安安稳稳的入梦。 第二天还是照常,曙色甫现,便已起身;只见大姨娘悄然走来,忧容满面地说:“情形不好!” 惠纕知道她是说母亲的病;心头一懔,急急问道:“怎么样不好?” “气喘。” 坏了!惠纕心想,老毛病一发,动弹不得;母亲的这个气喘毛病,除了静卧休息,无药可治;卧床时间的长久,又要视气候而定,此时此地,犯此宿疾,怎么得了? 于是,匆匆挽一挽发,穿过一段甬道,推开厚重的木门,立即听得令人心悸的喘声;小姨娘与小梅一面一个,扶持着病人揉胸拍背,不断用小匙舀着温水,灌入查太太口中。蕙纕奔上去一看,母亲的眼闭着,神态却还安详,只是张口大喘。 她不敢惊动;因为查太太发病时,已习于用自我克制的功夫,力求心境平静,方能慢慢止喘。 停略一会儿,等查太太睁开眼睛来;蕙纕不敢稍露戚容,平静地喊一声:“娘!” “你洗了脸,看看李大哥,告诉她我犯病了。这不是三天两天的事,得挪个地方才好。这里不知道有没客栈?” “是!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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