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| 上页 下页


  李鼎想为查家小兄弟辩护几句,却以蕙纕亲自端了茶来,急忙站起身来;蕙纕左手托盘,右手去取盘中的盖碗,锡托子烫了手,立即缩了回来,再伸手出去时,恰好李鼎也伸手来取盖碗,两手相碰,各自一惊。李鼎没有甚么;蕙纕惊得左手托不住漆盘,连盖碗带茶汁,一起打翻在地上。

  “糟糕,糟糕!”李鼎好生不安,望着蕙纕那打湿了的青布裙幅问道:“大小姐烫着了没有?”

  “不要紧,不要紧!”大姨太代为回答;又叫丫头:“重新沏碗茶来。”

  李鼎本想说一声:“不必!我马上得走了。”话到口边,却又咽住,因为不妥;这样一说,蕙纕心里会抱怨:你早说要走,不必沏茶,不就没事了吗?

  “打碎了主人家的茶碗,怪过意不去的──”

  “都怪我!”李鼎抢着说,“不过,这也是小事,布二爷的交情是够的;不必介意。”

  说到最后二字,特为抬眼去看蕙纕;意中“不必介意”四字,也是冲着她说的。不道蕙纕也正投过眼来,视线碰个正着,她又受惊了似地,很快地低下头去。

  面对着局促不安的蕙纕;李鼎亦颇感窘迫。幸而查太太身体虽弱,却很健谈;问起布里奇的一切,总算让李鼎也有话说。

  话题一转,查太太不知怎么谈到了孟姜女,问她的坟在山海关何处,李鼎正茫然不知所答时;蕙纕插进来说:“娘,你该歇歇了;说多了话,回头又气喘。”

  “正是!”李鼎趁机的站起身来,“查伯母歇一歇吧!孟姜女的坟在哪儿?我这就去打听,回头来告诉查伯母。”

  “不必费事,我也是随便问问。”

  “不费事!”

  李鼎微微躬一躬身子,环视颔首,作为道别致意,最后看到蕙纕脸上;这回她的目光不但不避,而且开口了。

  “请李大哥管着我的弟弟;尤其是老么,别让他多吃,他肚子不好,又贪嘴。”

  “是,是!我会照应。回头见,回头见。”

  查太太一直看着他;直到他的背影消失,方始收拢目光,若有所思地只看着炕桌。

  “娘在看甚么?”

  查太太徐徐抬起眼来,对她从头看到底;彷佛要从她身上找出甚么与众不同之处似地。看得蕙纕心里有些发慌。

  “怎么回事?”她退缩着说,“有甚么不对吗?”

  “这会儿没有人,你把湿裙子换了吧!”

  “算了,开箱子麻烦。”蕙纕答说,“一会儿就干了,将就一点儿。”

  查太太心想,蕙纕从小娇生惯养,事事讲究,衣服上一点泥都沾不得,如今变得这样不在乎!抚今追昔,不免伤心,眼角又有泪水涌现了。

  一路来,查太太多是这种以泪洗面的日子,旁人劝亦无从劝起,唯有陪着她悄悄垂泪;不过,这一次蕙纕却有话说。

  “娘,难得有这么安安逸逸,轻松自在的一天,何苦又伤心?而且还是做客在这里。”

  这句话提醒了查太太,布里奇好意款待,哭哭啼啼的,人家也嫌丧气。因此,急忙用手背拭去眼泪;心里却更悲苦,如果安居在家,又何致于连伤心的自由都没有!

  * * *

  到得起更时分,李鼎亲自送了查家三兄弟来;顺便告诉查太太,孟姜女的坟,离此不远;那地方叫老军屯。坟旁有座小小的庙,颇有香火;因为有求必应,尤其是流人祭祷,更为灵验。

  “可不知道有多远?”查太太问说,“倒不妨顺路去烧个香。”

  “路可不顺,要往回去。是在一座小山上。”

  “路不顺可就没法子了。”

  “不过,也不要紧。”李鼎又说:“布二爷很殷勤,坚留家父多住几天;刚才跟差官说好了,再留两天。如果明儿个天气好,我请布二爷派部车,送查伯母去烧香。”

  “那可是太好了!”查太太难得破颜一笑,“真是感谢不尽。”

  那知天不从人愿,第二天查太太病了,鼻塞头重,浑身发冷,是重伤风。作客卧病,必惹居停生厌;心里着急,情绪不安,越显得病势不轻,以致蕙纕亦焦忧于词色了。

  “莫非是我心不诚?”查太太有气无力地说,“孟姜女特为罚我。我想想,并没有甚么轻慢的地方啊!”

  平时沉默寡言的二姨太便说:“许了去烧香,还是要去;请大小姐走一趟,替太太求一求。李少爷不是说了,过路的人求甚么,格外灵验。”

  “二姨太这话说得不错。”蕙纕接说道:“我替娘去烧香;求孟姜女保佑。”

  “也好!还了心愿,我心里也好过些。”

  有此想法,更见得此行宜速为妙;当下遣丫头把李鼎去请来,说知缘由。

  “今天有点风,我本想饭后再看;如果今天不行,还有明天。既然查伯母人不舒服,大小姐要去烧香祈祷,车子很方便,我去要一辆就是。”

  “多谢李少爷;不过,我还有句话。”

  “是!”李鼎答说:“请查伯母吩咐。”

  “我想劳你的驾,陪小女去。”

  “是,是!这是一定的。”李鼎又问,“还有那位姨太太去。”

  “不用了!”查太太抢着说,“就小女一个人去好了。”

  “娘!”一向驯顺的蕙纕,抗声说道:“我要请一位姨娘陪我去。”

  查太太略一思索,不再是坚决的语气了,“好,好!有人陪你去,陪你去。”她说,“不过要请李少爷多费心了。”

  李鼎本来觉得只他陪了蕙纕去,一路无话,岂不尴尬;如今窘相可望不致发生了,如释重负,潇潇洒洒地答说:“谈不上!我这就去接头,等安排好了,我再来。”说完,转身而去。

  “你们俩,”查太太望着姨娘们说,“谁陪阿纕去?”

  “请大姐去吧。三个小的,鞋都快破了;难得有两天工夫,我要好好赶它几双。”

  二姨娘口中的大姐,自是指大姨娘;她同意了。查太太也同意了;二姨娘原是她陪嫁的丫头,所以称呼不改,叫着她的名字说:“品福,你先跟纕官去把一包藏香找出来;烧香、烧香,没有香怎么行?”

  杂物箱笼推在最外面的一间屋子,要带了丫头一起去搬动;查太太等他们走了,招招手将大姨娘唤到面前,让她坐在炕上,有一番要紧话说。

  “我是一定要死在路上了──”

  “太太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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